江淮岚只简单地一点头,周子融说道:“嗯,刚刚在门外打过招呼了。”
东笙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眼神落在那陌生的男子身上:“这就是你说要引荐于朕的?”
江淮岚与那男子从席位上起身下来,在宫殿中央给东笙磕了个头。
男子大大方方地叩首道:“草民杨半城,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东笙一听见这名字就一愣,忽然脑子里炸雷般地想了起来,顿时大惊,“你说你叫什么?!”
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草民杨半城,参见皇上。”
周子融也一脸的惊诧,东笙看向江淮岚,似乎是想确定什么。
江淮岚又磕了一个头:“陛下恕罪,此人正是当年的杨氏杨半城。”
十年前,华胥东南海患,周子融的弟弟周阳葬身于海寇之手,后来查出杨氏一族在南疆私自开矿,并且与海寇有钱财交易,繁盛五代的杨氏被判了个连坐——其中便有杨半城,那时他在京城为官,据说还是江淮璧那见不得光的良人,江淮璧不知冒了多大风险,花了多少气力,才将他从断头台上保了下来,改成了流刑三千。
然而,他却“死”在了路上,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是江族为了彻底斩断江淮璧的念想而做的手脚,如今看来,原来都是江淮璧的一出戏。
她不仅让所有人都以为杨半城已经死了,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送出海,而且还找到了在她正式继承大祭司后掣肘江族长老们的理由。
可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为何又回来了?
“江姑娘,”东笙皱了皱眉头,“此为何意啊?”
江淮岚说道:“此乃家姐遗志。”
杨半城也说道:“陛下容禀。”
东笙:“准。”
杨半城:“草民本该万死,侥幸苟活于世,十年来流落大凌,为生计而研习大凌黑油机械之法,奈何大凌于此乃是人才济济,草民技不如人,只得另辟蹊径——草民研得黑油与白晶灵能混合制械之法,并小有所成,听闻陛下有求此之意,特来毛遂自荐,以求略献薄力,将功补过。”
周子融怔怔地看向江淮岚。
他没有想到,江淮璧宁愿做到这一步,也不愿受他的摆布。
东笙更是惊得有些哑口无言,他盯着杨半城打量了半天,质问道:“朕凭什么信你?”
杨半城顿首道:“草民求陛下赐三日之期,若三日之内草民无法向陛下证实草民之所学,但凭陛下处置。”
“……”东笙瞟了眼周子融和江淮岚,眼神又落回到杨半城身上,“好,就依你所言。”
第198章 尾声 归来(三)
东笙把杨半城扔给了江淮空,他虽说心里大概有数,但对杨半城的了解却十分有限,毕竟当初杨氏被抄家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没有马背高的孩子,对于那件事,周家痛失二公子对他来说印象更为深刻。
他记得,那一年周家整整一年门口都挂着白灯笼,周子融什么都不肯对他多说,每次他问起来也只是苦笑,周老爷子一夜大病,从此身体每况日下,就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周家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当年只有十五岁的周子融肩上。
那个时候东笙还不懂,他无从想象那样的坚强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有多么的不可思议,更无从想象在周家痛失小公子的同时,杨氏满门被灭。
所以比起担心杨半城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何江淮璧会肯把杨半城找回来,为何杨半城也肯回来——江淮璧就不曾恨他们吗?杨半城就不恨吗?
一个是被迫爱别离,至死也未再能见上一面,另一个更是背着全族血债。
杨半城其实压根儿就没参与杨氏的那些勾当,好端端地在京城里当官,两袖清风,正是初入仕途一身正气的时候,却无端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罪名给砸得血肉模糊,连辩解都无从开口——其实就连当初杨氏被定罪,也不过是做了有心之人的替罪羊。
东笙当天晚上特地去了一趟州府,让人把十年前的卷宗都翻了出来——不出他所料,当初轰动了整个华胥东部的东南海患,最后以杨氏被定罪草草收尾,文字少得可怜,加起来也就两页纸,若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光看这卷宗恐怕还会以为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就如芸芸众生一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在历史中默默地兴起,又一声不响地匆匆消失,激不起一丝涟漪。
可他们这些走过来的人,即使东笙当时少不更事,可如今稍稍一回想,还是明白事情肯定远没有那么简单——周海平带着周阳去东南巡航,好巧不巧,遇上那么大的海寇舰队,就连销声匿迹了数十年的灵鬼也突然现世,再之后一场大火……
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周子融一直在私底下查,只是从未对他提起过,他也是无意中在周子融书房翻到一本簿子才知道周子融还在追查十年前的案子。
然而,十年前的旧事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走的是怎样一条路。
“往生,若是换做是你,你会记恨吗?”东笙四仰八叉地躺在周子融房内的软榻上,手里反反复复地翻着那可怜巴巴的两张纸卷宗,往生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喂鹰,周子融傍晚被叫去统帅部了,留得东笙“独守空房”,实在是闲得蛋疼,这才把往生薅出来陪他唠嗑。
往生原本在他的仙境呆得好好的,深更半夜又被东笙揪出来给鹰喂食儿,满脸老大不情愿地将最后一块面疙瘩塞进肥鹰的小喙子里后,才叹了口气说道:“这种事因人而异,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江淮璧的脾气,她是担心日后江家没了立足之地,这才把杨半城找回来提前抢个头功——我问你,她会坑自己家吗?而且杨半城若是不乐意,江淮岚能请得动他回来?他现在孑然一身,在大凌混得有头有脸,他吃饱了撑的回来以卵击石找你们家报仇?”
话糙理不糙,东笙被他说得无力反驳,只得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明天早上我去找江淮空,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了,若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那般……”
他说着说着就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往生疑惑地转头看他,他却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倒是那肥鹰欲求不满地开了尊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往生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装食儿的瓷碟给碎了。
往生毫不客气地指桑骂槐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什么人送什么鹰,一水儿的中看不中用。”
东笙早已习以为常,两眼一闭,万般皆是耳旁风。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周子融就亲自驱车来接东笙去统帅部一睹黑油白晶混合机的真容,东笙还没下车,一掀开窗帘子,老远地就看见江淮空在大门口兴奋地朝他们挥手。
“臣参见陛下!”江淮空兴奋地扬着嘴角,连磕头都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东笙觉得这人脸都该酸了。
可江淮空虽然蓬头垢面身形消瘦,但精神意志依然出奇高涨,活像个饿疯了的叫花子看见猪肘子,嘴一张就跟连珠炮一样,一边引着东笙往里走,一边唾沫横飞地说道:“陛下,杨兄……杨大人是个旷世之才啊!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之才!臣想了这么久才想出个大概的草案,甚至还未曾造出来过……他却早已精通此道,不仅能以最小的代价改造现有的白晶灵能造物,并且所成之功是臣之数倍……就好像,就好像比臣多了好几百年的道行!简直无可挑剔,陛下您待会儿看看,依臣所见,咱们即日就能开工,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白晶灵能不够用了,我华胥绵亘万代……”
东笙听着他兀自滔滔不绝,周子融也跟着笑,江淮空在这方面本来就是个很轴的人,能对杨半城有这般评价,倒也是出人意料了。
待他们来到了码头边,杨半城早已在那恭候多时,见了东笙远远地就行了个匍匐大礼,直到东笙说了“平身”才起来。
江淮空兴奋地朝他快步跑了过去,周子融趁机俯首在东笙耳畔半开玩笑地低语道:“都你吓的,他俩忙活了三天三夜没睡觉呢。”
东笙“啧”了一声:“怎么是我吓的……”
说话间,杨半城和江淮空已经将码头边泊着的一艘小船上盖着的黑布给掀了下来,借着清晨薄薄的晨光,东笙惊喜地发现,那是一艘缩小的海舰。
杨半城说道:“陛下请看,此乃小人与江大人彻夜赶制所成,只在发动时用白晶灵能,加速与转向皆以黑油来助力……”
不等他说完,江淮空就急不可耐地拨动了小海舰船舵旁的阀门,船尾亮起了熟悉的幽蓝色灵光,船缓缓向着他们安排好的方向开了出去,随着灵光渐渐暗淡,船却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他们架在半里外的渔网上。
周子融笑着用自己的肩膀蹭了蹭东笙的后背:“怎么样?”
原理都是一样的,他们能这么造船,就能造其他更多的东西,灯、剑、炮、长城……
东笙一直故意板着的脸也终于笑了,他朝杨半城说道:“你来,跟朕去个地方。”
说罢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对周子融道:“你别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