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融:“……”
就这样,东笙只身一人,连个亲卫也不要,带着杨半城乘步辇离开了统帅部,朝着杨氏旧宅而去。
第199章 尾声 归来 (四)
杨氏旧宅地方很偏,选在城南的一处僻静之地,曲径通幽的竹林子里藏着一隅破败的大宅子。最早这一块有一条小街巷,杨府也原本就是个二进院落,自从发达以后就买下了整条街,圈起来种上竹子,再把府邸扩到了四进院落。
可惜十年前杨氏基业毁于一旦,门上贴了红字封条,所以这块地又偏又因杨氏的事而“不吉利”,即便后来州府特地把这块地挂起来,东海那么多富商大贾,愣是没一个肯出手接下。
荒废了十多年,昔日的豪宅杂草丛生,外墙被苔藓藤草占领,破破烂烂的琉璃瓦顶像是发霉长毛似地长满了杂草。
从东海统帅部到杨府,杨半城才走到一半就认出了这是自己回家的路,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步辇停在了杨府外不到五十步的地方,竹子清淡的香气被丝丝凉的小风带着钻进步辇中,杨半城浑身僵直地跪坐在步辇里的软垫上,他悄悄顺着帘子的缝隙往外窥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旧宅就迎面撞入他的眼帘,他赶忙又把眼珠垂了下去。
他这极力掩盖的异样被东笙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东笙也没有掀帘下去的意思,只尽量把声音放轻缓了开口对他说道:“杨大人,这里没有外人,朕也不跟你客套了……杨家的地一直没卖出去,宅子也没拆,朕这有些酒,你可以带着进去看看——不过朕也没有强人所难的意思,要不要去全凭你自己,你若是不想看,这就掉头回去也无妨。”
杨半城脸上有些肉,眉目温和,总给人一种十分忠厚的感觉,而且即便是在心中如此惊涛骇浪的情况之下,他也拼尽全力绷住了面上的表情——悲恸与隐忍五五对半地撞在一起,交杂出了些许说不出的委屈。
他深深提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心里的波澜狠狠按了下去,硬着头皮一脑门叩下去,只听“砰”的一声,整个步辇都震了一震。
杨半城声音发涩地道了声:“陛下……”
东笙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可杨半城的后半句像是哑了音,等了半天也愣是没再等出一个字。
毕竟当年吞进肚子里的血泪太多,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周子融和江淮空从码头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华京城的江家。
天光渐渐大亮了,江淮空在海风中长长叹了口气:“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长姐带着我和二姐出宫逛灯市,如今一转眼她都走了快一年了……哎,果然是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周子融偏头看了看他,从身后洒来的不算刺眼的晨光在他脸上勾勒出一道边沿模糊的轮廓来。
江淮空从小养尊处优,一向神经大条,很少有伤春悲秋的时候,江淮璧的死算是让他头一回尝到了阴阳永隔的味道。
周子融斟酌了许久,才说道:“我没想到……先祭司能做到这一步。”
江淮空沉默了,他知道周子融是指江淮璧把杨半城找回来的事,一时间也更加五味陈杂起来。
他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像是沉思了许久,才忽然转头对周子融道:“我也没想到,曾经长姐说,无论如何,他能在天涯的那头好好的就足够了……”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升到顶,还是金黄黄的,曦光洒在海面上,被波浪翻得破碎。
周子融点了点头,低低地说道:“我明白。”
东笙看着一直匍匐着不肯抬头的杨半城,沉沉说道:“朕若是跟你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是不是显得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杨半城依旧说不出话来。
东笙:“朕今日带你来,不是专程来揭你伤疤的……这宅子一直空在这,也该有个着落。”
杨半城浑身一怔,愣愣地抬起头来:“陛下,草民……不明白……”
周子融问道:“先祭司生前……可有怨过?”
江淮空的脚步停了下来。
东笙垂眸看着杨半城,眼下沉着一片模糊的阴影:“朕的意思是……既然你还活着,杨氏就还没亡,杨氏大半的家业还没卖出去,能见光的账面朕都让州府放出来了,归在你名下,好好打理打理,也都是不错的营生,至于这宅子,你若是愿意进去,朕便陪你带上这酒进去祭一祭,若是不愿进去,这宅子怎么处置,也都由你决定——把杨家续下去,这也是先祭司的意思,明白了吗?”
杨半城僵成了一座蒙了霜的石像,在东笙眼前一点点裂开,他像是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山呼海啸而来,冲得他一阵头脑发懵。
好在杨半城究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的不知所措只存在了一瞬,他立刻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绪,眼眶通红地又给东笙磕了个头:“草民……谢过陛下隆恩!”
这么多年的怨恨孤苦与无可奈何都像是突如其来地摸索到了尽头,他一个人在异地他乡、在黑暗里踽踽独行了十年,然而那从前仿佛没有边界的漆黑突然被人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豁开了个口——一瞬间,天光大亮。
江淮空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周子融,他低头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当初我不在华京城,也都是听二姐说的……她那时也这么问过。”
江淮空顿了顿:“白灵一旦成为大祭司,就不再是凡人了,是’神奴’,为众生生,为众生死……”
“所以长姐她说,既然祭司非人,何来爱憎?”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一直在外地跑,所以更的不是很多,见谅呀。】
第200章 尾声 归来 (五)
东笙半靠在步辇的顶檐边,竹林中清冷的空气水一般浸透到肺腑中,他目送杨半城提着那坛子梨花酿,朝着杨氏旧宅有些六神无主地一步一顿地走去。
他看着杨半城略微有些踉跄的背影,无声地想道:他终究还是在乎的。
如果杨半城不在乎,不可能会因为江淮璧的一句遗志而大老远从大凌赶回来,放下好不容易在大凌安下的家,又千里迢迢地回到这伤心地。
究竟还是不甘心。
被捂住的伤口虽然看上去体面,但里头早已在悄无声息中滋生病害、没完没了地淌脓水,只有大大方方地敞开了,忍一时不堪,才能彻彻底底地痊愈、彻彻底底地放下——最后留下一条不疼不痒的疤,刻在岁月与生命里。
从哪里结束,就从哪里再开始。
他将半坛子梨花酿哗啦啦地泼在门前,甜得发齁的酒香一下子在竹林中弥散开来,混着凉丝丝的空气。
这种颇有些年头的冷酒一口下去没什么,过一阵缓过劲儿来了,才会慢慢上头。
杨半城心里被激起了千层浪,两眼一红,拎着剩下半坛子酒就给自己猛灌了下去。可惜到底是个斯文人,不是那种能在酒馆子里吹坛子的糙汉,一口灌下去就给自己呛了个半死,艰难地撑在地上咳了个撕心裂肺。
东笙伸手招来了一旁抬步辇的汉子:“有水么?”
汉子连忙从腰带上解下了自己油腻腻的皮囊水壶,献宝似地捧了过来:“陛下。”
东笙提着水壶带子不慌不忙地朝背对着他的杨半城走过去,拿水壶底轻轻敲了敲杨半城的肩膀:“拿去,缓缓。”
杨半城咳嗽着扭过身,接过东笙递来的水壶:“咳……谢……谢陛下咳咳……”
东笙回头环顾了一周,稍稍思忖了一下,还是纡尊降贵地提着衣摆蹲了下来,拍着杨半城的背给他顺气:“好点了没?”
杨半城有些迟钝地猛然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开,作势就要磕头:“陛下……咳陛下使不得……”
“怕什么,这没什么人。”东笙说道,一掌抬起杨半城就要压下去的肩膀,他自小没形没样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妥,“你们杨家的人……都葬在后头的五岭山,不过先帝时没牌位,旁边有棵雷劈过的山毛榉,好认。”
杨半城:“……”
也不知这皇帝到底是不是真缺心眼,什么话都能往外秃噜。
杨半城低着头缓了一阵,也不嫌弃手里油光油亮的皮囊水壶,慢吞吞地扭开塞子喝了一口,喘了口气,顿了顿,问道:“陛下,草民斗胆……有一事相求。”
东笙:“说。”
后头要说的话似乎对杨半城来说有些艰难,他深吸了口气,吃力地说道:“草民能否……随陛下回京……见见先祭司……”
东笙愣了愣,随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马答应了下来:“如你所愿。”
杨半城重重地点了点头,又俯身在地上磕了三下:“谢陛下隆恩……”
他磕完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慎一脚蹬翻了旁边的小半壶酒,酒水咕咚咕咚地淌到泥巴地里。眼前封条上的血字仍旧红得触目惊心,一刹那间,往事历历在目,杨半城在原地怔愣了一会,终于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一把将封条扯了下来。
自此,便又是另一段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