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随着楚思温踏过月洞门,行在两墙青竹之间,过了蜿蜒的小径蓦地豁然开朗,恰是人间四月天,遍地姹紫嫣红。
一名长者杵在亭台的阶梯上,看似已过了不惑之年,应就是仆从口中的卫大人。他们离亭台的距离越来越近,而那长者似乎愈来愈着急,三两步地跨下石阶。夭绍看了看楚思温,又看了看那卫大人,他警惕地把手摁在腰间的剑柄上。
“卫叔叔。”楚思温徐徐道。
卫大人行至半路却生生停下,凝眸仔仔细细地盯着楚思温。他好似在回忆什么,时而笑,时而哭,神似疯子。
“老爷,不如先让两位公子坐下?”卫大人身后的近仆轻声提醒。
卫大人慌乱地擦拭眼角,频频点头:“对对对……”
卫大人握住了楚思温的手,带着人走进亭台。刹那间,夭绍几乎下意识便拔剑出鞘,却被楚思温摁住了手背。
“你真的是长大了……都这么高了。”卫大人打量着楚思温,哑着声感慨,“当初我还以为经过那场祸事,阖府无一幸存。若不是你送来的信物,我也是万万不信的。当真是苍天有眼啊……宁儿,你近年来可安好?”
楚思温颔首,柔和地笑了开来:“一切安好,卫叔叔请放心。”
“可你为何多年来都未写信于我,可是有什么难处?”
“毕竟是罪臣之子,本不宜告知他人。若当年把这件事告知卫叔叔,恐牵连卫家。”楚思温摸着茶盏的边沿,徐徐道,“卫叔叔当年拼尽全力保全卫家,若因为我,再把卫家推上风口浪尖,岂不是辜负了卫叔叔的一番努力了?”
卫大人愕然地瞪大眼,眼眶里交错的血丝把脸衬得极其苍白。夭绍敏锐地察觉到此刻僵持的气氛,他余光冰冷地观察卫大人,稍微上前两步挨着楚思温。
“楚公子,当年之事……”卫大人的老仆从忍不住开口。
“住口!”卫大人适时打断他的话,压抑地喘气。
许久,他颓丧地垂下头,脸埋进掌心中。好像就在这么一瞬间,他变得黯淡无光,如濒临死亡。他虚弱地说:
“宁儿,当年之事我对你不住,对常家不住……可我别无他法,我是卫家的主君,我一定要保全卫家。当初支持宇王的官员被贬和流放的将近一半,所定的罪名虽是无稽之谈,但当时襄王计谋已久,我们只能舍车保帅。只是没想到……”
“卫叔叔,那都是父亲的选择。”楚思温小口抿着茶,慢条斯理地道,“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若走运便是飞黄腾达,而我父亲只是没那么幸运而已。”
卫大人猛地抬起头,抓住了楚思温放在桌上的手,如同抓住了希望。
“宁儿,你能理解卫叔叔?”
沉吟片刻,楚思温温声道:“自然能理解。”
卫大人待楚思温极好,甚至想邀他们入府暂住,但被楚思温婉拒了。卫大人俨然把楚思温当成了一家人,除去女眷,把家中亲属一一向他们介绍。卫大人膝下三子,长男如今在礼部任职,仍留在京城之中;而次子和三子仍未独立门户,随着卫大人迁来江陵。
夭绍最初想随楚思温进入厅堂,却被告知这是家眷谈话,下人不许入内。他只听从楚思温的命令,故而把目光投向自家公子身上。楚思温与他本形影不离,可这次偏让他在外面等待。
夭绍再百般不愿,仍乖顺地待在长廊里,听着从厅堂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俯视着东窜西窜的蚂蚁。
他一直等到了日落西山,眼见着柑橘似的夕阳笼罩大地,树梢被打上金色的霞帔。他捕捉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尽管很轻,可他是那么熟悉。
夭绍立刻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走近的身影。
楚思温摸了摸他的脸,笑道:“饿了么?”
夭绍下意识地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他跟着楚思温往外走,当踏出卫府门槛的那一刻,他忽然如释重负。
他的公子终于回来了。
第六章
夭绍再次朝屏风的方向望去,屏风后雾气绕绕,却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担忧地向前一步,当听见突兀的一声“夭绍”,他几乎迫不及待地绕过屏风。
氤氲的水雾后,楚思温倚着浴桶,黏在脸庞的发丝滴着水,就像不该存在的泪珠。他侧过脸,手臂跨过桶边,肩头的水顺着皮肤的曲线,滴溜溜地往下滑——滑过他纤长的指尖。
“夭绍。”他再次低声唤道。
夭绍跪在桶边,额头贴上湿润的手指。楚思温的指腹画过他的眉毛,走过他的鼻尖,停在他的耳鬓。楚思温让他站起来弯下/身,然后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肩膀,颤抖地呼吸来自夭绍身上的气息。
夭绍虚虚地搭着楚思温的肩头,心里空空落落的,觉得很难过。
过了很久,夭绍替楚思温套上衣裳,手指抚过一缕缕青丝。
“夭绍,一会儿把桌面的那瓶东西交给卫东须。”楚思温忽然说。
夭绍绕过屏风,拿起桌面的瓷瓶端详。他拔开木塞,只见瓶内装着一颗棕色药丸。
“公子,这不是‘一炷’吗?”他重新堵上木塞,困惑地问。
“一炷”是楚思温曾经研制出的一种毒药,融入水中无味无色,毒性不强,可若中毒之人在一炷香之后未得到救治,毒性便会渗入肺腑一命呜呼。
“嗯,你把它给卫东须——就是卫大人,他明白什么意思。”楚思温从屏风后出来,坐到桌边。他沉默了会儿,又道:“你顺便替我向他拿回一样东西。”
夭绍记下楚思温的叮嘱,收好瓷瓶。他转身展开一袭外衣,轻轻地披在楚思温肩上,初春最怕倒春寒,切莫着凉了好。
“公子,只需要交给卫大人便可?那他的家人呢?”他仍清晰地记得此行的目的。
“不用管,不要惊动其余人。”楚思温拿起剪子,剪去半截灯芯,“你到时候守着,一炷香后再离开。”
已是戌时,唯有更夫提着锣鼓在坊间徘徊,一声叠一声的“咚!咚!”,一直绵延至云霄。卫府的守卫不多,夭绍轻而易举地在祠堂里寻到了卫东须。他左右环顾,确定这里唯有卫东须一人,才从黑暗处现身。
盏盏蜡烛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如点点星光,照亮着冰冷的祠堂。卫东须跪在蒲垫上,额头伏地,似在祈祷。直到夭绍离他三步之遥,他才缓慢地站起身。
“今日重见宁儿时,我便知终有这么一刻。”卫东须看向夭绍,神情隐没在黯淡的灰色里,“我与他父亲曾是同窗,亦是交好的挚友,他本无意参与朝廷内乱,是我向宇王力荐他。后来,他深入泥淖,我本可以拉他一把,却袖手旁观。我从未愧对卫家祖先,却愧对友人。”
卫东须走近夭绍,脸色惨白,神色颓靡。他安静了半晌,忽然双膝着地,绝望地乞求:
“只望宁儿念在曾经两家的交情上,放卫某的家人一条生路……卫某来世定结草衔环!”
夭绍退开两步,把带来的瓷瓶放在地上。他冷漠地盯着卫东须佝偻的脊背,手有意无意地抚摸剑柄的佩饰。
他说:“卫大人,吞了瓶子里的毒药后,你还剩下一炷香的时间,这已是我公子最大的宽容。”
“公子还说,他不需要任何感恩戴德,从此以后,常家与卫家再无瓜葛,入了黄泉便是两不相欠了。”顿了顿,夭绍继续说,“我已替公子拿回了信物,卫大人这一炷香请便吧。”
言罢,他转身离开了祠堂,重新隐没在黑暗里。看着卫东须颤抖着吞下毒药,看着他对着沉睡的发妻哭泣,再看着他点灯写下遗书。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再次敲起锣鼓,来自胸膛的声音配着咚咚响声,震得人慌乱。
夭绍看着时间差不多,正准备离开时,却见卫东须扶着门,跨出门槛。他听见卫东须虚弱地唤自己,他避免多出事端,便未再次出现。
卫东须把手上的信封放在地上,等了半晌,方才步履蹒跚地回去寝室。灯灭了,四周回归到一片死静。
夭绍捡起了地上的那封信,最后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毫不犹豫地离开卫府。或许,到了天晓时候,卫府的屋檐上会挂着段段白绫。
夭绍匆匆回到客栈,发现楚思温站在窗边,对着原处的灰茫茫兀自出神。他安静地守在楚思温身后,直到楚思温转过身来,才走上前去。
“公子,东西我带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翡翠,翡翠上刻着“常”字,俨然是常家的象征物。楚思温接了过来,拇指感受着翡翠上面的凹凸不平。
楚思温缄默不语地躺上雕花床,朝夭绍招了招手。夭绍解下外衣,自然而然地也卧进被褥之中。楚思温伸手抱住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掌心的翡翠。
“卫东须与我父亲曾是挚友,从小我便认识他了。当初宇王和襄王争权,我父与卫东须是宇王一党,襄王为削减宇王的势力,便算计诬陷其中的官员,包括我父。我父当时刚升为三品官,脚跟还没站稳,哪有什么招?一棒子打下来,锒铛入狱,判刑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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