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轻轻“嗯”了声,手帕滑过楚思温的左腿。楚思温的腿笔直修长,皮肤带着稀薄的白辉,可上面有一条丑陋的疤痕,从小腿一直绵延到脚踝。
楚思温曾说过,他幼时调皮,有次带着仆从去山里捕野猴,结果野猴没捕到,反倒刮伤了腿。那时候充满活力的公子是怎样的呢?夭绍想象不出来,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楚思温始终都是安静的,就像杵在风里的青竹。
他小声地问:“如若公子接这档生意,会有危险么?”
“奉凌云早就做好打算了,我们不过是他最后的帮手。”楚思温说。
手滑过水面的哗哗声覆盖了夭绍的呼吸,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好像月亮已经从树梢上坠落。他的发顶蓦地被覆上一只手,而后听见一句沉稳的话:
“没事的。”
第九章
“公子,离这里不远应有一条溪水,我去那儿装满皮囊。”夭绍趁中途休息时,对楚思温说道。
自他们离开江陵已有些日子,春天从他们的脚下走过,炎热的夏日从他们的发梢过来。他们将会按照信纸上的指引,在约定的时间内抵达京城。
可在这一过程中,楚思温显得极其放松,带着夭绍走走又停停,在途经的每一个城镇里玩乐几日。夭绍以前要执行来自不同地方的任务,故而也行过不少地方,但他每次都匆匆离开,丝毫没有任何心情欣赏他乡的风景。这是他第一次与楚思温这般优哉游哉地走遍天南地北。
阳光穿过树影,在潺潺溪水上投落粼粼波光。夭绍的手指浸在溪水中,感受着水流带走他体内的炎热,顿时浑身懒洋洋的。他寻思着向楚思温建议来这里擦拭身体,毕竟离下一个投宿点还有半日路程,在此擦去一身汗水也好。
夭绍暗自觉得这个想法好极了,不由自主开始浮想联翩。金黄色的光束一缕缕地渗进青绿的溪面,一点点犹如星辰的光慢慢地攀上楚思温的发梢,游过他紧致的肌肤——
“扑通!”
夭绍差点跳了起来,等反应过来,发现是手里的皮囊掉进溪里了,晃晃悠悠地被水拂起。
他弯下腰把皮囊捞了回来,正准备绑好皮囊时,蓦地感受到来自身后的一刀利风。他条件反射地往旁边滚,回头便见刚才脚下的土壤有一道约莫两寸深的凹痕。
夭绍立刻拔剑出鞘,及时地挡住了接踵而至的第二道攻击。没有任何武器,只有一股来自内力的气,但他已被逼退了三步,双脚踏进溪里。他警惕地环顾周围,可一贯灵敏地听觉也未能察觉到敌人的藏身方向。
就在他琢磨着对策时,左侧方的树上跃出一道黑色身影,疾如劲风,力如钢石,似张渔网牢牢地把他困在其中。正待敌人再击一掌时,夭绍忽然退至溪流中央,黑影紧随而至,他起剑破开没过膝盖的水面,激起一道水幕,身影藏在水幕之中模糊不清。
黑影一掌破开水幕,水珠四溅,却未见本应站在此处的人。正当黑影刹那间僵直时,夭绍从他的身侧袭来,剑锋划过黑影脸颊的遮挡物。而令他惊讶的是,这居然是一尊傀儡!而且这做工与楚思温的极为相似,甚至更为精湛,堪比真人。
傀儡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木然地盯着他。忽然,身姿一转,手如利刀向他砍来。夭绍已然来不及躲,只能狼狈地顺势往下滑,恰好擦过傀儡的手臂。
正当他准备硬生生扛下接下来的攻击时,一双手抵在傀儡的额上,那尊傀儡的动作忽然而止。他抬起眼睑,看见楚思温站在他身后,溪水打湿了他的衣摆,飘飘扬扬的,好似天上的云朵。
楚思温扶他起身,端详了好会儿,摸了摸他的脸。他顺着楚思温的手望去,见到指腹上残留着血渍。他牵了牵嘴角,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来自左脸的疼痛。
一道深蓝身影从树林深处现身,虽容貌被髭髯挡了半分,可夭绍认得这个人,因为他的眉眼与楚思温有七分相似。他负手而立,如肃然的神佛,令人不由噤声。
“师父。”
阔别多年,楚思温安静地吐出昔日的称呼。
马车停在了旅人歇脚的茶肆边,夭绍买了壶热茶和填肚子的包点送上马车。撩开竹帘,舆里鸦雀无声,楚思温与师父各坐一边,中间还隔着一尊冷冰冰的傀儡。夭绍把手上的东西各放到两人腿边,又退回了马车外,拿起一堆草喂马。
这匹骏马是楚思温从小养大的,后来转赠给了夭绍,往日夭绍都骑着它出去执行任务,日子久了,相处得就如手足。本来它是没有名字的,夭绍见它浑身棕黑,额前却有一抹白,便以狭隘的知识取了个“亮青”的称呼,意思是又白又黑,惹得楚思温连笑了好些日子。
亮青呼哧呼哧地啃了几撮青草,后来觉得夭绍烦了,用鼻子把夭绍往旁边拱。夭绍好笑地拍拍它的鬃毛,倚着辕开始发呆。
舆内开始有声音了,夭绍听觉灵敏,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听得一清二楚。或许,他们也压根没想过避开夭绍。
“师父,您这次下山所为何事?”楚思温问。
“我所为何事,你心知肚明。”清亮的声音响起,这几乎超乎夭绍的想象,他本以为该是更加沧桑的声音。
楚思温轻笑道:“师父,我早已与维清宫无甚关联,所作所为也绝不会牵连到维清宫,您大可放心。”
“当初你执意报仇,破了维清宫的规训,不废你武功已是最大的宽恕。”师父厉声道,“当年牵涉到常家冤案的奸臣早已不在,襄王也在那场内乱中流放,如今你还待如何?”
“还有宇王。”楚思温冰冷地说。
“虽然朝廷与江湖素来互不干涉,但那近在不伤害彼此利益的基础上。”他说,“你当初能得手,且因为襄王失败,宇王得势。如今宇王如日中天,即便与太后争锋,可也不容小觑。你入了京城,便是自投罗网,奈何不了。”
夭绍听到此处,抓着辕的手狠狠地划下几条指痕。
“师父,您不只是想来告诉我这些吧。”楚思温道。
沉吟半晌,师父长长叹息:“渡墟门与宇王有交易。”
“渡墟门?”楚思温琢磨了会儿,忽然说了声,“夭绍,你进来罢。”
夭绍听见自己的名字,立刻翻身上了马车,掀开竹帘便进了舆里。他注意到师父一刹那的目光,冷厉如刀。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便隐约察觉到来自师父身上短暂的杀意,而刚才在溪边,那杀意十分明显,若不是楚思温及时赶到,他就算鱼死网破或许也未能脱身。
这份仇恨来得莫名其妙,夭绍那根筋完全参不透。不过,只要楚思温在,他肯定师父便不会再对他下杀手。
楚思温让他挨着自己坐,并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
“九思庄隐于山林,你往日接触的江湖人甚少。一会儿的话你可得记住了,就当长知识。”楚思温徐徐叮嘱。
夭绍点头如捣蒜,侧了侧脸,恰好避开对面凌厉的视线。
楚思温说:“师父,渡墟门不是尚在内斗么?”
“渡墟门门主的独子在前段时间失踪了,生死未卜。”师父轻轻摇头,继续道,“如今是副门主在主持渡墟门。”
夭绍的确一字不漏地记住他们的对话,却听得稀里糊涂的。楚思温好似猜到他的想法,笑了声解释:
“‘渡墟门’在很久以前本是名门正派,可后来第七任门主狼子野心,妄想一统江湖,并钻研出极其凶狠的武功,从此渡墟门变被列入了魔教的行列之中。不过刚逝去的老门主是个怪胎,刚上任时整顿了渡墟门,带着全部门人隐匿于江湖,消停了约莫二十余年。”
他歪头想了想,看向师父;“如今只怕是第十二任了罢?”
“嗯。”师父啜了口热茶,蹙眉道,“估计是销声匿迹的那些年,他们门派财物不充裕,如今勾结宇王,倒是赚得一笔好财富。”
“那副门主是个野心大的,恐怕又得把江湖捣得像一窝粥。”楚思温摸着杯沿,问道,“师父,若我对上他们,有几成能够成功?”
“他们无非用毒厉害了些。”师父嗤笑了声,“我教了你这么些年,你若败在他们手中,你如今便可断了自己筋脉。”
“可我把剩下的傀儡都给师弟了。”
师父指着一直跪在两人中间的傀儡,不耐烦地说:“你道我带他来是做什么?”
楚思温笑了起来:“师父,您不是来阻止我的么?”
“我能阻止的话,这十年你还能这么快活?”师父仍摆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可语气无奈且温和。
夭绍听着楚思温低低的笑声,莫名觉得压在心头的沉重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看了看身旁的人,又用余光瞅楚思温的师父,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师父与楚思温再叙了片刻,便要启程离开。夭绍跟在楚思温身后,旁观着他们道别。也不知道他们谈到了什么,师父忽然往他这边看了眼,目光里复杂的神情让他捉摸不透。直到师父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夭绍方才愣愣地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呢?”楚思温也不坐进舆里了,与夭绍肩并肩地坐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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