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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夭绍兮 (慕小枫)


  夭绍听着楚思温缓慢地叙说当年往事,他从来都不知楚思温的过去,也无意探究楚思温的想法。他只知楚思温以前肯定很难过,如今也很悲伤。他搭着楚思温的背,模仿着楚思温曾经的动作,轻轻地安抚着。
  “我母亲把我托付给了师父,为了掩埋我的身世,甚至在族谱上除去我的名。”楚思温的声音越来越低,似融进黑夜的灰茫茫里,“母亲与家姊被卖为官妓,她们不堪耻辱,在父亲流放的次日自缢。而我也再无父亲的音信,或许已经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了吧。”
  夭绍用脸蹭了蹭楚思温,他嘴拙,不知该如何安慰此刻的楚思温,唯有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楚思温——他还有自己。
  楚思温捏起夭绍的下巴,情愫藏在深邃的眼眸里。夭绍看见自己的脸在他的目光里出现,变得很小很小,好似尘埃般小。不知为何,他蓦地觉得脊背发凉,情不自禁往后缩。
  “我总想,还不如我也一起死了,何必苟活。”楚思温扬起一抹笑,“可我又想,反正都是一缕孤魂,倒不如不管不顾,用余生快意恩仇。”
  楚思温捏得夭绍疼了,他微不可察地拧起眉头,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公子,您还有我。”
  楚思温阖上了眼,松开对夭绍的桎梏。再睁眼时,仿佛那短暂的阴狠只是一场梦。他再次把夭绍抱进怀中,却什么都没说。
  次日,夭绍果然见到卫府被一片白色笼罩着,本热热闹闹的府邸被蒙上沉重的哀伤。他出来买糕点的时候,听到不少百姓对卫家丧事的议论,但大家终究都是个过客,茶余饭后说说便罢,转过眼又讨论起家长里短。
  卫东须是个怎样的人?有的人说是清官,是好官。也有的人说是懦夫,是小人。夭绍见过他两次,却也不知该如何评判这个人。
  夭绍曾以为,让卫东须死——是这次接到的任务,可经过昨晚,他便知道这仅仅是楚思温的复仇。
  他了解楚思温,知道楚思温不是个心软的人。卫东须曾是导致楚思温家破人亡的间接凶手,楚思温本应恨之入骨,最后却用“一炷”了解这段仇恨。公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夭绍想不通,干脆便抛之脑后了。
  夭绍回客栈的时候想,如果他事前知道真相的话,他保证自己会忍不住把卫东须挫骨扬灰。
  他一直都睡得很浅,昨晚更是睡得不安稳。当他睁眼时,月光穿过窗扉洒在楚思温的眼角上,留下一条银色的纹路。他情不自禁地轻抚,楚思温醒了,困惑地眯着眼。
  “公子,我睡不着。”夭绍小声地说。
  楚思温叹了口气,把人揽进怀里,疲倦地道:“若再睡不着,也别吵我。”
  夭绍低低地应了,待身边的呼吸再次平稳,他摩挲着自己的食指——指腹上仍残留着淡淡的湿意。


第七章
  楚思温着凉了,夭绍在他身旁嘘寒问暖,生怕他病情加重。其实只是吃几剂药的事,偏偏夭绍胆战心惊的,好似楚思温脆弱极了。楚思温也不是没试过生病,时而因过于劳累以致身体虚弱,遇上变天时便极易着凉发热。每逢这种情况,夭绍都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日在庄里忙前忙后。
  楚思温略懂医,可对自己的身体从来都不上心。他有时候窝在榻里,专心致志地读书,手边的药直到凉透了都未曾碰过。待夭绍发现了这事,忍不住委婉地责备他。他这会儿才恍惚回神,道自己忘了。从此,夭绍都守着楚思温吃药,直到碗里见底了方才放心。
  因为楚思温的病情,夭绍万不敢赶路,坚持在江陵多逗留两天。楚思温虽表达过不赞同,但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便由着他去了。
  这会儿,夭绍捧着煎好的药进房,坐到床边。楚思温端了过来,抿着苦涩的药,眉头蹙起。夭绍用袖子轻轻拭去楚思温额头细密的汗,转过身把在市上买的蜜饯端了过来。
  楚思温捡了颗蜜饯含在齿间,流连的清甜渐渐覆盖了浓郁的苦味。
  “怎么想起来买这些了?”他又挑了一颗慢慢咀嚼。
  夭绍一边收拾药碗一边答:“我见公子似极不喜药味,昨天便试了下,着实苦涩难堪,今日去拣药时便顺路捎上一些蜜饯回来。”
  “药有三分毒,你无病无痛乱吃什么?”
  “我总要亲自试过了,才敢放心。”
  夭绍转回来,小心地把盘子上的蜜饯兜进帕子里,绑上结收好。楚思温拿起手边的话本,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夭绍替他把膝盖上的被子往上拉,以免又受了风寒。
  过了会儿,楚思温忽然道:“药铺离这里不远,为何你总去一炷香的时间?”
  “我对此地不熟,所以都从大路上走,许是绕远了路。”夭绍用手指比划着路线,“先走过三户人家,再过了桥,后过了两家店铺再右拐……”
  楚思温拉下他的手,竖起食指在他的掌心上点着。他垂下眼眸,愣愣地盯着那纤长的手指,就好似绵软的飞絮落在他的掌心,兜兜转转地勾着他的心绪。
  “你可不用直去,过了桥后穿过一家裁缝店旁的小道,径直走不远便可见药铺了。”楚思温道,“你可听清了?”
  夭绍微微蜷起五指,尾指轻轻搭着楚思温的食指。他迷糊地点头,须臾又做贼心虚地答:“明白了。”
  实则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走,反正以后走快些便是了。
  “囫囵得很。”楚思温笑骂道。
  夭绍转了转眼珠,问:“公子,你是否来过江陵?”
  楚思温阖上书卷,慵懒地眯着眼。他沉吟半晌,徐徐道:
  “幼时生过一场病,病愈后身子始终养不好,祖母便带着家姊和我来江陵住上了些日子。”
  听罢,夭绍不由觉得困惑。江陵虽水好、风光好、物资丰富,可在十余年前,这儿未见得有今日这般繁华。
  “江陵虽不如京城繁华,也无医术精湛的太医,但胜在环境安静……”楚思温说到半路便闷声咳嗽。
  夭绍赶紧斟了一杯热茶,端在嘴边吹凉了些,才放进他温的手中。他缓了缓神,若有所思地靠在床边,几缕发丝绕过耳廓搭在肩上,发尾悄悄地点过茶面。
  “入了城墙,人人都身不由己,哪怕是几岁垂髫,总要比别的孩子识得更多、想得更多。”他越说越慢,近似飘忽忽的叹息。
  夭绍半知半解地聆听,他常听百姓道京城多繁华,那儿的吃食多好,那儿的衣料多舒服,仿若天上人间。可楚思温把那处地方描述成了一个悬在崖边的虎穴,进退维谷。
  “很好奇?”楚思温侧脸望向他。
  他下意识地颔首,片刻又猛地摇头。楚思温这时应多加修养,他不能因自己的好奇而提出任性的要求。
  “公子,你应该歇息了。”他说。
  楚思温莞尔道:“外面还日光灿烂,我如何睡得着?”
  楚思温让夭绍把凉了些许的茶倒了,待人回来了,继续方才的话题。夭绍眉头紧皱可也没阻止,即便他仍执拗地觉得该到休息的时间,可他依然最优先考虑楚思温的想法。
  “官宦人家时常会设宴,邀请京城其他大户人家,说是加深交情,其实每个人都心怀鬼胎,都不过是利益场合罢了。”楚思温道,“不过最幸福的应是随着父母前来的小孩,小一点儿的在投壶、斗百草,大一点儿的就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夭绍插嘴道:“那是否会有长辈来相姻缘?”
  楚思温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从哪儿看来的?”
  “嗯……”他后悔自己的心直嘴快,支支吾吾了大半天,“上次买了一本话本,在里面看到的……”
  “房里的书都未读尽,便去读那些俗物。”
  楚思温拿起书卷,责备地拍了拍夭绍的头。夭绍自知理亏,讪讪地不敢辩解。
  他其实对那些民间话本无多大的兴致,只不过尤昶曾说九思庄的书久未更换,楚思温读多了会觉得无趣,不如摆些不一样的话本进去。尤昶这本是玩笑话,偏生夭绍是个老实的,对此深信不疑,屁颠屁颠地就去买了几本话本,打算趁楚思温不注意的时候塞进书柜里。
  “相姻缘自是有的。”楚思温越过夭绍的肩膀,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我母亲那时候就替家姊相中了一个儿郎,但还未定下来,家里就出事了。”
  夭绍看了看楚思温,又看了看窗外的树影。他站起身理了理楚思温鬓边发丝,并掖上被子。
  “公子,该歇息了。”他轻声道,“待到晚膳时分,我再来叫您。”
  他看着楚思温阖上双眼,掩上窗扉,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他木然地站在门前许久,眼前浮现着灰暗的树影在木板上的痕迹,晃晃悠悠犹如昏黄的岁月。
  夭绍或许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他浑身脏兮兮地从狗洞里爬出院墙,拨开恼人的草丛,一抹兰草绣纹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呆呆地昂起僵硬的脖子,可光线太亮了,他看不清头顶上的人。不过他知道,那人也在看着他。
  在梦里,他记得听见从远方传来一道声音:
  “宁莫,你怎么来这儿了?这里旁边就是我那傻子六弟的院,你可别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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