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知道原因吗?”楚思温又问。
夭绍在归来时的路上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老实地回答:“想,因为我担心会对公子您不利。”
楚思温回过头,黝黑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他。
“那便去看看吧。你……”他顿了顿说,“一切随心便罢。”
“嗯。”
夭绍不疑有他,解开楚思温的发带,手指在缕缕青丝间流连忘返。他琢磨着一会儿洗脚的水里放些果皮,听尤公子说,这法子驱寒十分有效。
第二章
西柳镇北边的人家不多,夭绍很快就找到了妇人所居住的小院。他叩了叩门却未听见小院内的声音,估摸着人不在里面,便干脆坐在院墙外的石头上等待。其实按照习惯,他本应直接翻墙进去,但这儿挨家挨户的,没必要惹麻烦。
夭绍的一袭墨色窄袖衫虽样式朴素,但布料上佳,与镇民的粗布麻衣大相径庭,乍一看就是外乡人,路过的镇民都不由地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他自己倒不甚在意,一会儿顺顺马鬃,一会儿摸摸佩剑的翡翠佩饰。
翡翠呈透亮的青葱,镂着弯弯钩月与层层兰草。这是他弱冠时,楚思温赠予他的礼物,每一道柔美的弧线皆出自楚思温之手。楚思温曾赠过他不少东西,可没有一样能像这个佩饰那般珍贵。那上面残留着楚思温的气息,仿佛他的公子就伴在身侧。
“六少爷?”
随着不远处一声不确定的叫唤,夭绍站了起身,礼貌且疏远地拱手。他还记得这位妇人的称呼——李嬷嬷,应是这个。
院墙里是普通农户的居所,小小的院子里遍地落叶,风一吹便扬起一片灰黄。屋内摆设简陋,却也一应俱全,夭绍还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女子游园的水墨画,边角已有些泛黄。楚思温擅长字画,夭绍时常在他身边打转,虽不懂得精髓,却也耳濡目染。这幅画应是出自大家之手,寥寥几笔便把女子端庄的身姿勾勒得栩栩如生,眉眼含笑,映照艳丽的芍药。
李嬷嬷端着糕点进屋,见夭绍盯着水墨画出神,忽然间眼角泛泪。夭绍不明就里,看了眼妇人便又观察墙上的画。
“六少爷,那就是夫人,您、您还记得么?”李嬷嬷哽咽着道。
“不记得。”
夭绍已经不再辩解自己的身份,因为无论他说多少遍,李嬷嬷都不会承认。他注意到李嬷嬷摆上桌的顶皮酥。他曾与楚思温在京城里尝过,但口味实属一般。
李嬷嬷往夭绍的方向推了推那碟顶皮酥,语气里带着陌生的亲昵:“六少爷,这是您最喜欢的果馅顶皮酥,以前您总是拗着夫人亲自做,但如今是再也吃不上了……老奴在见到少爷您后,便回来照着夫人的法子做了些。您尝尝?”
“不用了。”夭绍毫不犹豫地拒绝,“我过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的。”
即使看见妇人的神情变得愈发愁苦,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情考量其他人的想法。
李嬷嬷轻轻地叹了声:“六少爷能来找老奴,老奴已经十分高兴。您想问些什么?老奴定知无不言。”
夭绍观察着妇人的一举一动,问道:“你为何认定我是‘六少爷’?你口中的‘六少爷’又是何身份?”
“六少爷……老奴是您小时候的奶妈子,看着您从牙牙学语的襁褓到幼学之年,您容貌再变,我也绝不会认错!”李嬷嬷紧紧地握着手帕,激动地说,“您可是殷家的六少爷呀!是我家小姐的亲骨肉啊!”
夭绍从未想过李嬷嬷会如此反应,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佩剑上。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他也置身于李嬷嬷的情绪里,带着怀念和惆怅。他此刻极想念楚思温——只要楚思温在,他便不再惧怕心底的不安。
“你说的‘六少爷’叫什么?他的母亲又是谁?”
李嬷嬷捂着脸,嗓音模糊不清,但夭绍还是听清了:
“您名为‘可留’,夫人是戚家独女戚余容。”
夭绍久久未语,把佩剑的玉坠攥进掌心,用皮肤感受上面凹凸的纹路。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有道温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如涓涓流水淌过他越发不安的心灵。既不熟悉,也不陌生,他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虚幻,什么才是真实。
他从来不善于思考,所以他更不会深究其中的缘由。公子肯定知道为什么——无论何时,夭绍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我不记得了。”夭绍如是说。
李嬷嬷泣不成,断断续续地说:“您不记得很正常……您三岁时被小人所害变得痴呆不能语,故而老爷不再宠爱你,也渐渐冷落了夫人,甚至还常受二三房的气……可怜了您和夫人……”
夭绍他听着妇人的抽噎声,漫无边际地想若他当真是殷家六少爷,那童年可谓凄惨。所幸他遇到了楚思温,否则他估计就要糊里糊涂地傻一辈子了。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日日拜佛吃素,今生得以碰上公子这般好的人。
离开的时候,李嬷嬷把顶皮酥包了起来,硬是让夭绍带走。夭绍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待骑着马离了好几里路,他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怀里还带着温度的包裹,终究还是原封不动地带回九思庄。
这场雪持续的时间很长,等夭绍回到时,庄里已积满了一层薄雪。他刚进内院就看见楚思温在树影下舞剑,剑锋之处是绒绒雪花,雪落之处是脚下逦迤的路。他见过许多次楚思温练武时的模样,但每一划、一勾、一撇依旧令他心悸。
忽然,一抹白色向他袭来,他下意识抬手挡住,发现袖子上残留着雪渣。
“在想些什么?”楚思温莞尔道。
“没想事情,我在看您舞剑。”夭绍老实地说,“公子,您舞剑的时候很好看。”
楚思温侧过脸望着他,须臾笑出了声:“夭绍,你别总日日奉承我。”
夭绍连连摇头,紧张地抓住楚思温的袖子,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
他着急地说:“公子,我那都是真话。”
“瞧你急得……每次都说不得笑。”楚思温反握住夭绍的手,带着人进了寝室,“你的手可真冷,先进去暖暖。”
夭绍低头看了看相握的手,再瞅了瞅楚思温的侧脸。在他小时候,他十分惧寒,每逢冬天他便四肢发冷,一块冰似的。那时候楚思温想了不少法子帮他调理身体,可效果不显。有时候出门在外,不便随身带着手炉,楚思温只能握着他,宽大的袖子包住他们俩的手。
楚思温就像他的太阳。
“公子的手很暖。”他小声地说。
彼此并肩而行,楚思温自是听得一清二楚。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夭绍,缄默半晌后道:
“那就这般握着罢。”
两人腿靠腿地靠在榻上,膝上盖着厚重的被子。楚思温一手捧著书卷,另一手依旧覆在夭绍的手背上。夭绍风尘仆仆地行了远路,如今舒适地窝着,越发昏昏欲睡。他搓了搓眼,打起精神向楚思温复述与李嬷嬷的对话。
直到夭绍把话说完,楚思温才道:“殷可留……倒是个好名字。”
“公子,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夭绍问。
“让你多读些诗词,你就是不听。”楚思温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手背,“这应是出自于摩诘之诗‘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盼着你随意洒脱,出尘脱俗呢。”
夭绍往楚思温的方向靠去,轻轻地挨着楚思温的胳膊。
“不是我。”他不满地嘟囔,“她说的我都不记得,而且很陌生。”
“可是她没说谎。”楚思温说,“当初你的确是因毒而痴傻,这与她说的相符。”
夭绍抬起头望向楚思温,发现他是那么冷静。夭绍忽然很希望楚思温可以帮他否认一切,可他也知道,楚思温其实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旁观着他的选择。
你总要学会独当一面——在很久以前,楚思温如是对他说。
“我有公子便好了。”他说。
楚思温收起握着夭绍的手,翻开书卷的另一页。两厢安静地待了片刻,时而听见窗扉外风扫落积雪的声音,软绵绵的——啪嗒,融进了泥里。
“我看见你带回来的那些顶皮酥,那是那妇人送你的么?”良久,楚思温问。
夭绍说:“嗯,她道是我小时最喜欢吃的点心,亲自做的。”
“你仍不愿承认‘殷可留’这个身份?”楚思温继续问。
不知为何,夭绍好像不如当初那般坚定了。他抿抿唇,依旧答是。
“把那顶皮酥还回去。”楚思温的声音似在冬天的空气里凝结,“杀了她。”
第三章
夭绍十五岁的时候初次直面死亡,杀一条鱼、杀一只兔子、杀一条狗、杀一个人……无非都是两眼一抹黑,与睡着的时候看似无任何差别。活着和死亡究竟有什么区别?楚思温告诉他,有些人的“活”就是别人的“死”,是生是死仅仅过眼云烟。
夭绍蹲在黑土堆前,手上沾满了泥巴,心里回想着楚思温的话,隐隐约约懂得了其中的含义。前不久那陌生的妇人还笑着让他进屋暖暖身子,一眨眼就躺在了黑乎乎的泥下。空气中弥漫的腥膻提醒着他:这个自称与他的过去有关系的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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