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息笑谈:“来吃花酒?”
燕随之昂头看他,脖颈白中泛青,像极易碎的瓷。纪息突地想到:燕随之身子羸弱,游走各方势力间,怕是又得耗费心神。
燕随之冷淡道:“不必佯装了,直接进去吧。”
纪息上前,从容推过燕随之轮椅。燕随之也不作阻拦,俩人就这般进红袖招。
甫一进门,就有老妇迎上来:着大红外衫搭翠绿底裙,头上了应是仿做的假牡丹,脸上的粉要唰唰地往下落,腮红涂地重似猴屁股。
纪息心想:这老妇也与原来无异,只是额上镌刻的皱纹,还是出卖了她的年纪。毕竟红袖招这个乐坊,已然算是在京城很多年了。
老妇识得燕随之:“三王爷,您又来了!”
纪息一下咯噔起来:燕随之竟是经常来的?
老妇接着说:“这里才来了个男娃子,身段很像之前那位的。‘年间’这支舞练了又练,就想着能见三王爷一面。”
纪息恍然:“年间”这支舞,是宴席初见时,他跳给燕随之的。他现在还记得,燕随之好似谪仙下凡,如瀑散发被玉簪别住。白底蟒纹的膝,双手交叠着端放上头,端地是清冷矜傲的模样。
“今儿个不看舞。”燕随之敛眉,“是来问桩事的。”
老妇的笑僵了下:“三王爷,且进屋,慢慢说。”
他们跟着老妇,沿着墙边走。进了个矮屋。
燕随之出声道:“本王想问你,到底梁烯姑娘,当时是怎么死的?”
“三王爷,您是什么人。”老妇为难,“岂敢去欺瞒您呢?”
“那时正逢寒冬腊月,梁烯刚经丧弟之痛。可她身为红袖招花魁,一年一度的游船盛典,又怎么能拒绝不去呢?她状态实在不好,还得应付贵人们。她为了让自己不出纰漏,便遣送完了楼里婢仆,说是清净着也好练琴习舞。”
“然后呢?”纪息心切,“如何就失火了!”
老妇叹气:“冬季里是要用地龙暖炉的,梁烯不让婢仆进楼贴身,便有杂役日间去更换火柴。怕是梁烯没顾上在意,杂役也不够用心的缘故。这谁知竟就酿成大错了啊,人命竟会是如此单薄脆弱。”
燕随之低垂着头,敛去了眼底神色,也不知在想什么。他隐隐觉着话里有纰漏,却竟是一时不知哪的差错。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见面,分外眼红。
①取名自唐末韦庄的《菩萨蛮》中“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②出自唐代诗人杜甫的《赠卫八处士》。
第2章 问提刑司
纪息袖里的拳头紧攥着,眼红地都几欲要滴血了。这老妇是个惯于见风使舵的,他指望不上老妇能全说真话。
燕随之离纪息很近,他够上了纪息的手,仿佛是抚慰一般。这动作很是私密,只有他俩人知道。纪息无由来地觉得紧张了下,亏得他银镯子在另只手腕上。
燕随之的手很凉,兴许是积疾已久,他整个人都很冷,像块彻年寒玉一般。
燕随之出声问道:“那年的游船盛典,是谁代替梁烯去的?”
“这实在太早了。”老妇愣神,“对了,是杨氏!”
“她平日里做事也勤恳,事发紧急,实在没有人选了。她又毛遂自荐,竟是演地不错,就这样上了。”
纪息问道:“她现下又在哪里?”
“那次游船盛典后,就被个富商看上了,去府上当了个小妾。”老妇皱眉,“做生意嘛,东西南北的,谁知道现在跑哪里去了。”
燕随之记了个大概,心下已然有点数了,搪塞过老妇几句客套话,就示意纪息随他先离开。
这时街上已然快要落黑了,一日光景很快就消磨过去。
回到三王府之后,纪息推燕随之到品裕室。
燕随之道:“过几日去提刑司。”
纪息了然:“是去审问那杂役?”
“嗯。”燕随之垂眸,“我已提前打好招呼,不会有几个人知道,我们可以单独问他。”
燕随之不知怎的,面对纪息的时候,不想去自称本王。纪息总让他想起一个人,尽管他们并无相似之处。
过几日便真的过了几日。这几日间纪息还在客房住着,白天实在无事就找地儿喝酒。
三王府墙垛子修葺地不算高耸,纪息掂足轻移就能撩袍坐上去。墙根下零零散散摞放几个酒坛子,他只一壶壶地往喉里灌酒,有的就洒在房檐顺着淌下,滴滴答答地仿佛如酥春雨。纪息略微低头垂眸,就撞进燕随之的眼里。纪息遥遥一递酒壶,向他做了个敬酒的姿态。
而后撑臂翻身下墙:“三王爷可来点?”
燕随之推开了他的腕子,颔首道:“不必了。”
纪息右手环圈揉了揉左腕子,哈哈地打着马虎:“三王爷果然束身自好。”
燕随之只笑了笑,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突地说了旁不相干的话:“你总无端让我想起一个故交来。”
纪息“哦”声道:“那人是谁?与王爷何等交情?”
燕随之神色似是沉溺:“原些年红袖招极火的名角,在三王府借居过一些日子。”
末了又缓了些时候,才又略含歉意地续声:“这种陈年旧事本不必于你言语,只是…只是我实在想念而已。”
纪息觉着:燕随之怕是不知道,他和自己那点风流韵事,早都已经传到城门茶摊处了。
他的手在半空顿了顿,还是抚上燕随之的发:“斯人已逝,还请珍重。”
燕随之只牢牢盯住纪息裸露的半截腕子,几年前的那个人也总是喜欢抚玩他的发。
他定了定神:“都过许多年了,不劳纪兄操心费神,我早已好转了。”
纪息知他嘴上逞能,便主动着去转了话头。
“可找到杨氏了?”纪息低头,“怕是不好找吧。”
“家人朋友没断联系,顺藤摸瓜地就找到了,可就怕是找错了人”燕随之垂眸,“这杨氏,风评却是很好,所嫁富商妻子早逝,便扶她当了那正室。每提及梁烯,就只当是景仰前辈。看不出来什么猫腻。”
“那就先搁那里。”纪息皱眉,“等更多信息再说。”
提刑司也坐落在城郊,距离三王府并不远。待到了约定的时候,燕随之便喊上了纪息,俩人不一会儿就到了。纪息推着燕随之,从个侧开的小门进去,已然有人在里面等候。
“三王爷。”公事凑上前,“您来了。”
燕随之微微颔首:“嗯。”
“人已经带上来了。”公事笑得谄媚,“就在偏厅里头候着。”
他们进偏厅时,地上跪着一人。
那人衣衫褴褛的,分不清是血是泥。眼神很浑浊,年纪应该不大,竟却有种老态。
纪息看着这杂役,竟是缓了会儿才认出来,这杂役是红袖招的老人,是自打纪息进红袖招之前,就在里头干过了好久的活计的。
“你们都下去。”燕随之吩咐,“不要让人进来。”
公事本是对燕随之恭着腰的,听罢转身就厉声将人散了。
纪息暗自嗤笑:这变脸倒是真快啊。
却是也想得通:这用人的关窍,不单是要君子,霁月清风般,从来都光明磊落,有股子坦荡意气。有时候还需要小人,只跟他钱货两讫,不必自觉负罪,犯不着找不痛快。毕竟有些污秽肮脏的事,高洁的人却是也做不成的。
燕随之滚着轮椅,来到了杂役身旁,扶着他起来,到了客座上去。
杂役嘴唇干裂,颤抖地说道:“谢谢……谢谢三王爷。”
“先润润喉。”燕随之给他倒了盏茶,“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三王爷是个好人,贱奴对不起三王爷。”杂役突地就站起了,又跪下来以头抢地,“贱奴斗胆请三王爷帮个忙,就是现在让贱奴伏法斩首都行!”
纪息眉眼间沉郁阴鸷,杂役是在讲条件了。
燕随之温煦道:“你且说说看,本王尽量帮。”
“求您……求您!”杂役眼角涌泪,“出城向南数里地,有个多财村,您帮贱奴看看,老娘还在不在。”
“孝本是人之常情。”燕随之垂眸,“本王尽量办,会托信于你。”
杂役这才道明原委:“是贱奴该死!是贱奴做坏事了!当时老娘身患重病,已经快要不行了。可我怎么办!我又没银子啊!是那孙可心听闻了,竟找上我来,说是让我办件事。”
“当时她屋子里,还有个男人,那穿着用度,一看就是个贵人。贱奴低微卑鄙,哪敢得罪贵人?而况…而况贵人亲口应允,会给老娘治病保平安的啊!”
“我没想过杀人的!老娘从小就教导我,要做忠良纯善之人。是孙可心,她当时骗我!她明明说的是,只想让梁烯毁容而已!我求钱过切,就被猪油蒙了心!竟是信了她的鬼话!”
纪息冷眼:“你还是害了她,忠良纯善,你侮辱了这词。”
杂役捂头吼道:“孙可心没去救火!这我哪里会知道!我只当她嫉妒梁烯,还想博个好名声。可已然东窗事发,一条绳上的蚂蚱。哦,不!她还有靠山!我若是将她说出来,我还要怎么活!我还指望,老娘能治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