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说,丁相公亦不否认,失城一事,除却先父失职之因外,亦有兵马不足之由?”唐黛云追问。
丁知白正色:“彼时我得知凉州遭困,曾快马加鞭令人传令唐廷诲,无论如何要死守城池,援军至多两日后可抵,然他得令不行,实是罪责难逃!”
“那敢问丁相公,”女子咄咄相逼,“就此一失,依律法来断,先父当领何罪?是否必死无疑?”
“这……”丁知白略迟疑,“失城之罪虽大,然看在其是无心之失,本意也是为保全城中百姓,丁某事后虽会弹劾之,却也会据实陈明内情,以求从轻发落。”
此话显中女子下怀,接言:“我朝素有轻罪文臣之例,遂到底,先父多是落个罢官流放,既是罪惩相当,自也心安,又何必急于求死?”向上一拜:“陛下明鉴,先父虽非英豪,却也绝非无担当的懦夫,其人之死,当存蹊跷!”再谓丁知白:“相公见谅,奴家还有一事相询,当日在西北,向相公谏言、派出凉州守军攻取羌胡城寨的,乃是何人?”
面色轻变,丁知白沉吟片刻,终还如实:“是彼时的凉州通判,邵景珩。”
面色一凛,女子高声:“罪臣之女唐黛云,为父鸣冤,告殿前司都指挥使邵景珩杀人代罪、拥兵谋反!当初其人因计失算,调兵北上,只留区区数百人守城,才致凉州失守,而后他为自开脱,将罪责推于先父一身,且因先父对其在外的不臣之举早有耳闻,为绝后患,又逼令先父自尽;如今其人手握重兵,狼子野心凸显,不日将举兵谋反!”
一言既出,将殿中几人震得面面相觑。
“汝出此言,须有证据!”丁知白强作镇定。
女子胸有成竹:“奴家敢来,自不空手!我有一证,因带入不便,当下在外间黄门手中,陛下可命人前去查看。”
赵虞德领旨前往,片刻而归,面色凝重:“回陛下,那证物乃一人首级,臣细辨了,当是前时牵进归云谷藏兵案的羌胡咯泯部首领尔朱宽!”
众人又一震。穆昀祈讶色在脸:“此物何处得来?”
女子回:“是奴家在邵府后院的花圃中挖得。前些时日,奴家发现邵家后园的小屋内藏有一生人,询问下彼者自称是新来的花匠,然我看他全不通园艺,因是生疑。前日奴家经过后园,凑巧听闻其人正与邵景珩争执,似是邵景珩至今不肯践诺送他北归,这胡人因是恼起,扬言要自行闯关离京!邵景珩无奈答应三日后送其出城,然他才离去,便有两黑衣人潜入胡人所居的小屋,不多时拖着一具尸首出来,奴家见下惶张,转身逃离,后越想越不甘,遂壮胆在夜间遣回后院找寻,果循着血迹寻到了埋在花圃中的残骸,忖来此是指证邵景珩作恶的实证,遂将这头颅起出,今日凑隙逃出邵府,欲往开平府鸣冤,孰料半途遇人追杀,幸得郭将军搭救,我心知事大,遂求他带我入宫面圣,以将隐情直达天听!”
郭皆承认:“今日臣本是伴嘉王入宫,路遇这位娘子求救,道是遭人追杀,吾等初还不信,不料转瞬便有暗矢飞来,臣急令侍卫击退刺客,为防不测,且将嘉王原路劝返,因事急不敢耽搁,便擅作主张径直将这小娘子带来面圣。”
穆昀祈垂眸有所思。
片刻沉寂。
丁知白先起质疑:“邵景珩行事素来谨慎,莫说其人何以将尔朱宽收留入府,且说杀人后不将尸首移出尽早灭迹,竟还浅埋园中,此非智举罢?”
女子情急:“奴家所言,无一不实,若陛下于此存疑,请即刻派人往邵府挖取尔朱宽余下尸身残骸,若无所得,我愿以死抵罪!”
穆昀祈眉心愈紧,看向一侧侍立的赵虞德:“皇城司找寻尔朱宽日久,何以未尝发现其人入城藏入邵府?”
赵虞德忙告罪,道:“臣命人搜寻尔朱宽时,距归云谷案发已过去数日,尔朱宽彼时或已入城。”看了丁知白一眼,“至于移尸,想来并非他不想,而是不能!因皇城司近时已派人盯守邵府,于此邵景珩想必心知,遂不敢贸然举动,万一将尸首送出时被发现,岂非自投罗网?”
唐黛云趁势再进:“请陛下即刻下旨搜查邵府,即便邵景珩当下还不及将尔朱宽的尸首外移,但他既派人追杀我,便是已知我探得内情,再拖下去,唯恐他要毁尸灭迹啊!”
心绪纷乱。环顾过众人,穆昀祈抚额闭目:“汝等先退下,容朕……”言未尽,却见内侍匆惶而入,急禀:“陛下,皇城司探子来禀,道邵殿帅方才带近身侍卫十数人策马出了殿前司,直向城南禁军大营而去!皇城司急派人追赶,然已截之不及!”
“什么?!”张、丁二人面色俱白。
穆昀祈似在梦中,一时迷离,耳边只闻众人喧喧哗然之声,却皆入不得心去,耳中回响的,是曾经夜静风轻时,那人带笑而出的一句句暖言软语……话犹在耳,兵戎已见??
“陛下,时不容我,请速下决断啊!”张仲越的声音震彻殿宇。
站起身,穆昀祈定视下方,一应顽念杂绪已然烟消云散:“传旨,令步军、马军司即刻调军入城——平乱勤王!”目光冷挚,不怒自威。
丁知白领旨携郭偕迅速离去(1)。张仲越再进言:“陛下,待步军、马军赶来勤王或已不及,遂当下还请先行离宫,往西城外最近的步军司大营一避才是上策!”
看来也只得如此,穆昀祈即命赵虞德准备。孰料其人才去片刻,便遽惶而归,随身带来一坏讯:西城的金水码头已有殿前司两百捧日军现身,正往梁门赶去,梁门守城禁军不足百人,城门多半已难保!
张仲越终难再持泰色:“怎会这般?邵景珩最快此刻也才抵军营,况且捧日军出如此大的动静,皇城司怎会丝毫不察?”
赵虞德懊恼:“因这两百捧日军并非发出自殿前司禁军的城中大营,而是自州河的两条船上下来!臣推测,当是前两日他便已定计,令这两百人分流乔装后上船,在州河上漂流至今,一旦收讯,便即刻下船攻取城门!”
事已至此,再多悔恨也是无用,张仲越恨恨甩袖:“那便走北门,绕些路而已!”
赵虞德苦叹:“守卫北城门的乃是殿前司的天武军,出不去啊!”
张仲越咬牙:“那便往东!”
赵虞德依旧摇头:“来不及,东门距此有近十里,虽说步军另一大营及马军两营皆在城东,然邵景珩此刻当已抵城中的军营,他此刻发兵,吾等前去或与之迎面相遇,即便绕路,想他也有防备,应已将南出城门的道路封死,遂此计行不通。”
仰天一叹,张仲越闭目:“吾等终究还是轻怠了!”
赵虞德攥拳:“如今只得暗祷郭将军能赶在邵氏亲军封城之前冲出东门去,速速调兵勤王,或还有一线生机!”
殿中归复静寂。
不知过去多时,穆昀祈额角轻一跳:这才想起,今日是七夕。
寒食、七夕——难不成他邵氏举兵,还须凑奉佳时?
目光凝远,殿外天高云淡,风驻枝静。今夜,是个良宵无疑。
第七十六章
夜幕初降。
由城楼下来,一路仰见银河奔流,星桥鹊驾,好一派盛景!只可惜时至当下,张仲越并无心细赏。行至垂拱殿前,暗吸一气,眉心的拱起稍放半寸,阔步入内。
“如何?”见他回来,丁知白快步迎上。
尽力作平和,张仲越面向座上:“陛下,邵景珩借口有贼匪混入宫,派捧日军前来勤王,求开宫门。”
“他未亲自来?”丁知白急切。
见彼摇头:“领兵的是捧日军指挥使,他道邵景珩令之转告吾等,若子时之前不许他入宫勤王,便要强闯!”
虽在意料中,众人的心还是一坠。
“子时……”丁知白回头:“现方过戌初,还有两个半时辰。”
张仲越看向赵虞德:“当下宫中守军,连带可作抵御的宫人,可有详数?”
后者一忖:“至多不出五百人!方才我已命人登四面宫城观望过,逼宫的禁军如何也有五六千,果真强攻,吾等最多也只能守住宫门半个时辰。”忧虑的目光投向天子:“更莫言他万一……”
心知他是忧心那条暗道,穆昀祈摇摇头:既已打定主意明攻,其人自不屑暗取!且说密道大门是遣巧匠营造,由内开启易,从外攻取难,彼者于此心知,又何苦白费功夫?
丁知白奏上:“郭偕若侥幸逃脱,应已赶到军营,然点齐兵马至少也须一个时辰,邵景珩召齐大军后,第一步应是夺取并关闭四方城门,郭偕率军赶来勤王固须一战,然就当下两方人数与战力看,步军、马军短时内夺城成算极低。”
张仲越忖了忖:“郭偕聪警,自知兵贵神速之理,此一去,但只调动最近处的禁军赶来即可,如此,吾等便令皇城司守军全力抵御,尽力拖延等待就好。”
丁知白凝眉:“若这般,则郭偕带入城的兵马至多不过一两万,与叛军的四万余众相较,且称不上势均力敌,再者邵氏亲军出自西北,战力不可小觑,一场恶斗下来,结局实难预料。”稍顿,垂眸捋须:“且说,郭偕若已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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