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之意是,霍阑显或在其兄身后承继大位,遂先设法笼络之?”邵景珩自非愚钝,只是对此想,却不敢多抱期望,“然而臣尝闻听,猷主猜忌心重,至今未尝立储,且说霍阑显兄弟众多……”
“遂朕才要推他一把,令霍阑昱下定立储的决心!”穆昀祈终于道出心机,“霍阑显虽得其兄信任,然立储一事,还欠些火候。朕与臣下商议来,以为他索要的白马、木连二城,虽为边境城池,然后有冒水阻隔,于我并无足轻重(也因此,猷主才想我或不至断然回拒),且地处偏远,连年受战火摧残,汉民极少,胡民不事耕种,游牧来去,居无定所,税赋难课(实则自当初羌胡平定,朝廷已免其十年税赋)。遂纵然将此二城与之,我亦无损失。但霍阑显载功而归,必可取悦霍阑昱。”
“话是这般,但就此将二城相让,陛下与外却如何诠说?”邵景珩仍难赞同。
穆昀祈露笑:“我何曾说过要将此二城白白相与?今日召霍阑显来,便是告知他,欲取二城,须以五十匹良种波斯马来换。”
秋风乍起,又一场枯叶雨纷纷而下。
“陛下果真这般信任霍阑显?万一……”邵景珩言未落,便见长廊尽头,一器宇轩昂之人在黄门引领下大步而来。
君上有客,邵景珩自先告退。
步出宣德门,但见前方御街上两个熟稔身影并肩策马,谈笑风声,正是嘉王与郭偕。
“殿下留步!”伴邵景珩一道出来的黄门高呼着追去。
嘉王闻声驻马,回头自诧异:“表兄怎出来了?”
邵景珩如实:“我与官家事已说罢,当下官家召殿下入内伴驾赏花呢。”
黄门在侧点头。
“召我?”嘉王意外:“方才听闻表哥在内与官家议事,后猷使又至,道一阵尚要伴驾外出游览东湖,吾忖来今日官家忙碌,且说此来并无要事,便决意改日再言,并未尝令人回禀,却怎又……”
邵景珩笑笑:“是霍阑显告知上你已入宫,当下其人正伴驾在后游园赏菊,无甚要事,上才令你同去。”
既这般,嘉王当即匆匆别过邵景珩与郭偕入内。余下二人同路而归。
“郭将军也是得召前来么?”许久无话,还是邵景珩先打破静寂。
“非也。”郭偕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吾受枢密之召前来,出来时巧遇嘉王而已。”
“噢。”那人淡淡一言,便转过话锋,“方才嘉王道烦劳郭将军代为照料那什么……秦……”
“秦柳直!”郭偕爽快应话,“此人是个落第举子,因事与嘉王结缘,现下借宿我家中。”即便他不说,那人疑心既起,自也会派人去查,遂郭偕以为,不如省去那事,便将原委粗略与之道了。
“这般……”邵景珩话音有些冷慢:“出了这等事,原当破财消灾,将之带回未免轻率罢?郭将军当时也不曾出言一劝么?”
知其初衷不错,郭偕倒也未尝不悦,难得赔了不是,道:“既今上将护卫嘉王之任交付在下,郭某必然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至令嘉王陷入不利之境,且说此着实是意外,这秦柳直吾已细查过,并无可疑,殿帅尽可安心。”
事已至此,邵景珩自也不能强令他如何,只得叮嘱两句,无非秦柳直一旦痊愈,即刻令之离开云云,郭偕皆耐心领受,好在不多久便到分道扬镳时。
遥望彼者远去的背影,郭偕长舒一气,回想其人方才言止,高慢武断,焦躁之态溢于言表,倒似受何事困扰,实令人纳闷。不过郭偕自也无心去揣摩其中缘故,倒是方才说到秦柳直,想来几日未见,得空还应往西院一探其人,也算不复嘉王所托……一路盘算着,不觉已归抵衙中。
才进中庭,便闻一阵急促的狗吠,循声见庭中老树分枝开叉处,卡着条体型健硕的黑狗。当下已有衙役闻声前去将之救下,黑狗呜咽哼唧着,似乎无限委屈,一扭一拐跑去伏在郭偕脚下求安抚。
“蠢物,这都第几回了!”郭偕抬起脚,看似要用力踹去,却终究只在狗背上蹭了几蹭,那狗倒似舒爽了,翻个身,肚皮朝上,四脚招摇着扒拉他裤脚。郭偕无奈,蹲下抚着黑狗肚皮,口气倒似威吓:“下回再让我瞧见你卡在这树缝中,必不轻饶!”看狗眯目吐舌似讨好,又在狗肚上拍了掌,“你成精便罢了,然学甚不好,定要学你那主人有事无事与我添扰,若有下回,定将你炖狗肉!”黑狗口中呜呜作声,似为回应。
不消说,这就是荀渺家的黑狗喜福。因郭偕老娘贺大娘子不喜家中喂养这些猫猫狗狗,遂晚间就将之拴在院里,白日则随郭偕去往衙中,因长时相处,这狗如今看来,倒亲近郭偕远甚其主了。
逗弄了一阵狗,日已西沉,郭偕出了衙司,带狗返家。
到了后院门前,黑狗显是知道一旦进去就又要锁链加身,竟一屁股坐下,不肯移步。郭偕只得将之抱起,抬眸却见内间树下有个人影。
“风推月动移花影,影淡花飞月赶风。”树下人浅声而吟,颀长身姿在月光下拖出同样纤长的影子。“在下才疏学浅,即兴作来,只得这般,还望荀省丞指正。”那人开口,显是忐忑。
“即兴得此,虽生硬些,却也不易了。”荀渺似慵懒,“要说此诗最大的不足,还是气势,所谓诗抒心志,必然须……”
“汪”一声,将郭偕惊了一跳的同时,树下人声亦止。
“郭将军回来了?”回头瞧见他,先前吟诗之人迎上恭敬一揖,“秦某冒昧来访,若有搅扰,还望将军见谅。”月光下那张脸细看虽熟稔,然面泛桃色、薄唇染丹,神采远非昔日可比,正是沈腰潘鬓、风采隽爽!尤其那双丹凤长眼,眸光流盼间,令人沉湎。
经了这些时日将养,秦柳直看来着实恢复甚好。
“在下今日前来,一则向荀省丞求教些诗赋文章,二来,”那双丹凤长眼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是向郭将军告辞,多谢将军这些时日收留,秦某如今已大好,这两日便将搬离。”
“你要走?”郭偕怔了怔,怀中黑狗趁机逃脱,跑去其主脚下转悠,然那人似未瞧见,依旧悠然磕着瓜子。
秦柳直向前揖了揖:“嘉王仁善,将军更是一番美意,然在下伤势已好,不该多叨扰。”
郭偕自挽留。
彼者一沉吟:“当日是我大意,彼时不知嘉王与将军身份便也罢了,但如今……”
郭偕听出其人话外之音,一笑:“秦兄此举若为避嫌,倒大不可必,一则嘉王与郭某皆无足过问科试之事,二来郎中说过,你痊愈至少也须两三月,这般急着搬离,万一来日旧伤复发,岂非教外指我苛待你?”
“这……”那人闻话一怔,倒也好在通透,少顷回转过来,便拱手:“将军此言,实也不错!如此,在下便叨扰一段时日,待到病愈再去。”
郭偕点头,却听身后持续不断的咔嚓声中,响起一声不重的轻哼,自作未察觉。
秦柳直既去,郭偕正欲回屋,却被身后人唤住,看他下巴点点院中绕树转悠的黑狗,意自教他牵走。
郭偕强忍不悦:“这是你的狗,我已照料了一日,晚间你就不能自行照看之?”
吐出嘴里的瓜子皮,那人耸耸肩:“畜生也势利,瞧不上我这穷主有何办法?且说郭兄向来乐善好施,当不介意多收留一条狗罢?”
“你……”郭偕气闷,懒与他多话,便唤来黑狗一道回屋。
却又教那人拦下:“且慢!吾尚有两事须与郭兄道来。一则,我欲择时求上许我外任,若成,这畜生便只得烦请郭兄代为照料了。”
此倒意外!郭偕强掩讶色:“你欲离京?”
看他点头:“只是外任不知何时何处,当下议定婚事显不妥,遂当日向郭兄所提之求就此作罢,此我自会禀明今上。至于眼下……”摸摸下巴,“恐还须叨扰郭兄一段时日。”
郭偕一时惘然,只知顺着他话:“此是自然……既外任何时不定,何必再费周章?”
那人笑笑:“我亦这般想!虽说当日也曾起犹豫,然郭兄方才之言于我可谓醍醐灌顶,你我本自磊落,何必因些微不足道之事而耿耿于怀,相见难安?遂今日之后,我待郭兄自还如旧,不知郭兄心下如何?”
西风沉寂,月华如练,淡淡映照那张笑意清润的脸,一如初见。
郭偕点头:“此,亦是我心中所想。”
第三十七章
月已中天。
管弦声歇。又一盏饮尽,酒酣耳热,慢步出舱。良夜似水,月荡波心。两岸柳影相叠,楼宇高阁笼罩于一重重雾霭中,恰似临仙。
“陛下,时辰不早,前方便是码头,是否靠岸?”侍卫来问。
穆昀祈忖了忖:“什么时辰了?”
闻禀:“已过戌时。”
“戌时?” 穆昀祈抚着微胀的额角,有些讶异,“竟是在湖上荡了这许久?”
“因来时于途中有所逗留,陛下携猷使登船时已近黄昏。”侍卫轻回。
“这……倒着实……”一路东游西荡,十里路走了近两时辰,抵达此处可不天色将黑?穆昀祈回想前事,略为无奈。抬眸眺望距此已不足十丈的码头,颔首:“那便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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