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般说,然人已到殿前,总不能不见。穆昀祈忖了忖,便命金芙陪同在侧,想此举或能令那老儿识趣些,及早告退。
不出所料,宋衍一入内便旁若无人呶呶不休,言及皆琐碎,不出片刻,穆昀祈已昏昏欲睡,众宫人亦是苦脸愁眉,金芙则强做耐心,但他言至激动处,偶还出言宽慰。再说那老儿虽糊涂,倒还不至不体上意,半晌但看穆昀祈无言,便暂停絮叨,乃作关切:“老臣这两日未伴驾在侧,陛下是遇了何烦事?”
穆昀祈一怔,但显莫名。
老儿看他缄默,却自以为窥得上意,一时捋须眯眼:“臣听闻,前两日范耆那厮又当殿指陛下沉迷博戏,纵乐好逸,以致懈怠国政,令陛下拂袖而去!是因此,才致天心不悦?”
穆昀祈耳根一热,语出含糊:“这,也并非那般……”
老儿却不顾天子之窘,但自抒发己愤:“依老臣看,陛下乃是仁厚过分了,对这等自诩清正的嚣狂之辈不加严惩实无异于纵容,才令他等有恃无恐,对陛下极尽侮蔑!”挺直腰背哼了声:“陛下偶尔博戏,不过闲暇娱乐、以解乏顿而已,怎就无端教歪曲成那般?可见一众狂徒本是存心与陛下为难!老臣之见,当将这干人一应贬谪!”
穆昀祈扶额:“所谓奖惩有因、赏罚分明,无端施罚,如何服众?”
老儿不屑:“捏造真相,以讹传讹,侮蔑陛下,岂非罪过?”一捋须,昏黄的眸中闪露狡光:“况且,人非圣贤,何患无过?陛下欲寻他由降罪,也是不难。但那些自诩贤臣君子之辈,孰知私下又是何等不堪嘴脸?陛下却还记得那许源,在朝时尝以清正君子高自标榜,而范耆康适涣之流,围侍在后不遗余力为其鼓吹,然终了,却暴出那等乱|伦丑闻,难道此尚不足令陛下看清这干’正人君子’的真面目?”
穆昀祈叹了气:“所谓乱|伦,不过是一面之词,台谏弹劾之却拿不出实据,唯得捕风捉影,况且许源从未认罪,至今朝中替其鸣冤之声仍此起彼伏。”
老儿嗤笑:“然其人依旧是教贬谪出京,只得至那穷山恶水处但自叫屈了。”
“那是因……”穆昀祈苦笑了下,未再言下。
第十七章
好容易将宋衍打发走,穆昀祈总是舒口气,再看一干宫人,皆如蒙大赦、喜形于色,只是金芙面色微凝,似有所思,自问缘故。
闻其道:“我只在想,方才这宋学士,是果真替官家鸣不平呢,还是借事为那许源叫屈?”
穆昀祈讪然:“汝有此想,便着实高估其人了,他此言不过是泄一己之忿。当初许源、范耆、康适涣等人,尝以其老迈迷糊不胜政务为由,请罢黜之,因此这老儿与他等可谓积怨深久。当初许源遭贬,老儿竟是纵容家人吃酒博戏整三日,以此为庆,可见心中怨恨之切!唯今更是巴不得将余者一应罢黜尽,斩草除根,才是欢欣。”
金芙蹙眉:“如是说,这宋衍,还果真老而无用了……”叹息一声,看去沮丧:“虽说许源、范耆之流,自恃清正,尝是冒犯官家,且有结党之嫌,然到底与邵党素不两立,原可为官家所用,然可惜,如今许源遭黜,范耆、康适涣等人微言轻。陛下欲制衡邵家,唯有倚仗参知政事张仲越,然其人一意独善其身,官家还须设法……”言至此忽顿,转身赧笑:“我这却是一时情急又胡言了,前朝之事,实不该由我这妇人置喙……”
穆昀祈并不以为意:“吾早有言,你我之间,所思所想,皆可直言,无须避讳。”且又宽慰:“你不必太过忧心,自打前变,邵党所为频惹外议,邵景珩非狂莽之徒,轻易也不欲担那乱臣贼子、拥兵窃国之名,因是此刻必然收敛,但他邵家权势不受动摇,便暂也不至与我为难。”一顿,垂下目光:“只是寒食之变致太后罹难,此虽非吾能预料,然到底系大意所铸,于此,吾实有愧于你与寅澈。”
突然提起前事,金芙难免伤感,却还摇头:“官家言重了。说来,若非当初娘娘怀私,邵家也不会得势至此,而她若顾念些情分,行事未尝那般狠厉,也不致招此横祸。所谓因果,吾忖来,当是有其道理罢。”抬起的眸中显透愧意:“但如今,逝者已矣,只万不该,乱了超纲,累了官家。”
看她凄惶,穆昀祈自也落寞,强压下嘴角的苦意:“事已至此,逝者已矣,原是朕不该提起,你莫多想了。”
一笑凄恻,金芙依旧摇头:“官家大度,然我有些话,思来今生或也不得机再为人道,但今日官家跟前,便容我一诉罢。”踱开两步,声音愈凄楚,“事亲大事,居致其敬,养致其乐,病致其忧。娘娘待我虽情薄,然终究母女之情不可抹煞,生养之恩不容忘却。近时每每回忖,终究悔愧,吾自降生,便无能为娘娘解忧,一介女儿身,令我母女回宫无门。宫外的日子,想必孤苦,娘娘在邵家西院苦熬整十载,至寅澈降世,才终达成夙愿。而我回宫已是半大年纪,在外少受拘束,一时野性难驯,常因过受罚,遭太后训斥,令娘娘蒙羞。想来娘娘所以独断刚愎,或也是早年历苦诸多、心意不顺所致,吾彼时未尝在她身侧陪伴劝慰,却尚忤逆,一再妄为,想也因这般,娘娘才是戾气日长,一气下要将我远嫁和亲,幸得官家维护,才令我免受出塞之苦,然而娘娘心中那根刺,吾终究无力拔除,但此一憾,足令我愧悔终生!”
穆昀祈苦笑:“你当初那许多忤逆,多半是因我,当初若非你极力维护,时时与我化难解困,吾也不能安然至今。太后因此恼你,要将你远嫁,吾自不可袖手,然而……”闭目一摇头:“郭家纵为豪富,却终究一介平民……此事,是吾愧对你。”
“官家这便错了。”女子闻此回眸,却是一哂:“郭家虽非王侯仕族,却到底未曾薄待我,且吾与郭俭亦合得来。再言来,吾自小长于市井,便喜这无拘无束、怡然自在的日子,因是远离宫廷、下嫁平民百姓之家,实是吾生之幸。”
知她此言出自真心,穆昀祈却依难释怀,低头黯然:“当初太后决意要将你远嫁,我情急下想起在外时,见过郭俭伴你游逛,你与他相处尚好,便只得胡诌你二人已定终生,好在郭俭看去怯弱,于此上却还尽显义气,一口揽下诸事,太后信以为真,不得不收回成命,遣你下嫁。然事过吾不免忧心,怕这桩婚事终究不合你意……”
看他发窘,金芙难忍一笑:“遂官家才总寻机到我铺中,原是看我与郭俭相处是否安好。”言至下,眼角眉梢的阴云终是渐去散尽。
心头稍宽,穆昀祈倒也随她打趣:“现我才知,你出宫开铺当掌柜,本是如愿以偿,真正不得意的,倒是那郭俭,好好的清闲日子过不得,随你披月戴星守那营生,身侧连个洗衣烹煮的仆从都没有,真正是苦了他呵!”
闻言一嗤,金芙不屑:“我一女子能经受的,他却有何面目叫苦?再说成日窝在家中侍弄花草、亵玩胭脂成甚气候?纵然前程不及他大哥,却如何也须自食其力,否则难免教人看轻。”说到郭偕,又一福身,“听闻官家已令步军司护卫寅澈府第,此实有心,金芙就代寅澈谢过官家。”
穆昀祈笑笑,自道不必上心,稍顿,又显不定:“如今寅澈出宫,是暂离了纷争,却到底是将郭家卷入局中,这般,你果真不后悔?”
目光迎前,女子坦然:“朝堂素来非万里平波、一水无澜之地,所谓取舍,有取必有舍。郭偕其人,绝非庸碌无抱负之辈,但其心怀一丝求迁之念,便终究免不得卷入这尔虞我诈、纷争频起的局中,更莫言,他与邵景珩早存宿怨,但说置身事外,谈何轻易?”见穆昀祈缄默,再福身:“事至此,郭家置身事外已是不能,唯有迎难而上!唯今,但陛下安,郭家便安,金芙与寅澈亦才得安,换而言之,吾等众人之安危生死,皆系官家一人之身。”
穆昀祈面色微凝。良久,一语轻出,缓慢而坚定:“朕,自当尽力。”
慰藉一笑,又想自惹他多生了烦恼,金芙难免怀愧。少时沉默,便笑而试问:“近时官家出宫极少,若非朝事繁忙,难道还是金芙招待不周?”
穆昀祈摸着下巴皱眉:“实是天热,晚间又……”至此戛止,转过话去:“你可知近时,邵家西院已有人入住?”
“入住?”金芙一怔,显也意外。
片刻后。
穆昀祈携金芙出了景宁殿,一路向东,过庆寿宫,至崇政殿左转,继续北去。
穿行在宫苑高墙的阴影里,金芙似又见得年少时的自己,小心揣着袖中那冷冰的黄铜物件,半忐忑半兴奋,向后苑一隅的宫室飞奔去。躲躲藏藏终于到那安乐窝,却不敢多作停留,因怕巡视的宫人发现,暴露了秘密,彼时受罚事小,但今后长教囚于那牢笼般的深宫后廷,出不得门见不得光,甚闻不得鸟雀的喧鸣,才是她最惧怕的……
“到了!”穆昀祈轻道了声,将神思恍惚之人唤回。
二人驻足。
面前的宫室与沿路那些乍看无大差别,只是处地远僻,无人居住。推门入内,目所及处纤尘不染,可见常时有人洒扫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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