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渺仔细听着,点头连连。穆昀祈稍作沉吟,则似恍然,当即道要自行一试。
三人遂转转悠悠到一肉摊前,摊上此刻余存已不多。摊主是个黑瘦汉子,见人一脸冷漠,脚下则拴着条毛色黑亮的大狗,看去倒是乖顺,所谓狗随其主,想必主人亦是老实良善。
穆昀祈心下做了那番推断,便放心上前装作细看择拣,然肉好坏自是不知,况且素来连活人他都懒于开口夸赞,又怎知如何赞一堆死肉?因是沉吟许久,却是难出一言。终了,索性跳过先头那一堆琐言繁语,抬头佯装看了看天,便道:“这般热天,生肉受此曝晒,又引蝇蚋叮咬,不出半日,便将臭了罢?遂吾看……”言至此,果见那黑瘦汉子正眼瞧来,只那眼神却实难说带什么善意……
偏刻钟后。
耳边风声呼过,穆昀祈已然眼花脚软,气喘不止,却不敢停歇,实怕脚步一缓,便教那恶犬扑上咬断脖颈。此刻闻人声在后道:“莫跑了……恶犬已去……”虽不甚敢信,然脚步已缓,喘息着小心回看了眼,空旷的街上果不见那黑色凶影。心下顿一轻,长舒口气,却险些坐倒,幸得身后一双手及时将他搀住。
“荀……荀渺呢?”郭偕扶着喘息不止之人,四望下却变色。
穆昀祈随之转头找寻,果不见彼者身影,倒也一惊:难不成是教那恶犬追上了?则……后背一凉,不敢往下想。
“待臣去找寻一圈,郎君(1)先且在此歇息。”郭偕皱眉言罢,捡了根木棍往回走。
“吾……与你一道。”穆昀祈犹豫了下,终是抬起酸软的两腿随去。想这光天化日,那恶汉也不敢当真纵犬行凶!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方拐过街角,便见远处一人蹒跚而来。
“知微!”郭偕唤了声,见那人抬头向此一望,便似腿脚乍软,竟瘫倒下去。
难道受伤了?穆昀祈与郭偕满腹狐疑向前跑去。
“荀卿,你……这是……?”终是看清他那一身,穆昀祈愕然瞠目。
在他对面蹲下,郭偕眼中三分愧色,七分同情。
其人当下,两手各拎一条猪腿,少说二三十斤,项上悬粗绳,一侧吊块白花花的肥肉,一侧悬挂猪腰猪肺等下水,腰间则围绑白菜大小五六株,又左右各垂草绳,拴萝卜七八根。
便难怪他累到瘫软:一身上下沉甸如是,于他这文弱书生而言,能迈开步已是不易。
须臾,看彼者总是顺过气来,一眼上下将郭偕打量遍,竟是面色一凛,急道:“冬瓜呢?”
郭偕一怔,寻思半晌,摇了摇头:“方才跑得急,或是随手丢弃了。”
“丢了?!”彼者眸中痛色跃显,“你可知那是……”
“你不尚有这许多么?”郭偕一指他腰间,口气略不善:实则他有何资格抱怨?那些菜,钱他又未出一文。
“罢了罢了,虽丢了冬瓜,然你新买这许多肉,也够打发段时日了。”穆昀祈缓过神来,欲打圆场,“所幸未教恶犬咬伤,安然无事便好。”
孰料此言一出,却见那人面颊数抽,一时竟声泪俱下:“这肉,原不是我情愿买的!”,言间伸腿露出破碎的裤管,目光充斥幽怨:“我才跑出几步,便教恶犬撵上,那摊主说吾等刻意寻衅,定要教我买完他那肉才作罢!”恨恨将手中的猪腿捶向胸前的肥肉:“好在我钱不够,他便令我买了此些,却还不许拣选,我本不爱吃肥肉……”抽噎了声:“须知那两百文乃是吾五六日之花销啊!”
片刻静寂。
穆昀祈抚了抚额:“明日,吾令人将钱送到秘书省……”
终看彼者笑逐颜开跳上板车,满载肉菜轻快而去,郭偕心下一轻。
“走罢,趁天色尚早,吾还有一处须去。”穆昀祈转身,轻言了句,看来亦如释重负。
“还要去……”郭偕脱口而出,然一忖,此也轮不到他做主,便悻悻止言,快步随上。
第十五章
日渐偏西,拂面的风透了一丝凉意。
“卿可知,昨日,台谏弹劾卿于朝上?”穆昀祈忽问。
郭偕微一怔,却不意外:“臣……在下愚昧,不知他等因何事弹劾郭某?”且作糊涂。
穆昀祈回眸:“你果真不知?”
郭偕稍沉吟:“若陛……郎君以为可,吾便斗胆一猜。”看那人颔首,即道:“吾猜他等是弹劾吾审理寒食乱事一案时,挟私袒护,纵恶庇罪!”
“如是,你认罪么?”穆昀祈未置可否,继问。
便见彼者面色一凛:“不----认!”
似为欣慰,穆昀祈口气随之转缓:“你既问心无愧,吾倒也无心多过追究,然以枢密副使邵忱业为首一干人当日却主张彻查,后虽不了了之,然邵忱业为人冥顽,恐不会善罢甘休,遂望你谨慎处事,好自为之。”
郭偕浅一揖:“谢郎君提点。吾身正,不惧毁訾!”
穆昀祈一笑未再接言。
将近傍晚,二人加快脚步,不久便至沣邑桥。过桥向南,称为沣邑桥南街,此处东临州河,隔岸不远便是繁盛空前的观虹街,然一水相隔,此处倒不受闹市喧腾滋扰,可谓闹中取静;往西一二里,是拜佛修心、出游赏花皆好的建宁寺;南边是南熏门,北去可达金梁桥,堪称水陆皆宜,四通八达,着实风水宝地。因是京中诸多名仕重臣、王侯国戚皆置宅于此。
二人沿街走了一阵,至一宅前,叩门入内。
听过官家与仆从之言,郭偕才知此竟是嘉王宅邸,心中顿纳罕:虽早先便听闻嘉王出宫,并未入住与皇宫一墙之隔、宗室聚居的亲王宫邸,却也不曾想他会搬至此处,此不合祖制,更不合常情。寻常而言,宗亲教遣出外宅闲居,多因犯过,然嘉王显非此遇----郭偕犹记得当日,其人亲口曾道,出宫闲居乃一己所愿!只是否言之由衷,外人便难分辨了。
闻听天子驾到,嘉王忙自迎出,不想伴之前来的竟还有邵景珩!然看官家不似惊讶,郭偕便知其人当是得过御准前来。
邵景珩是嘉王表兄,又是今上自小的伴读,常年行走宫中,当御前自无拘谨。当下三人寒暄,听邵景珩言下,乃对嘉王外居不甚赞同,因此处远离宫中,府中侍卫又不多,恐存险患。然嘉王心意坚定,道素来好静,且一心修佛,此处距建宁寺不过一两里之遥,于他实算便当,且他素来与外无争、处世平和,想来也无人与他寻衅。
邵景珩闻来不屑:“你只道与世无争便不至受人记恨,却不知人心险恶!墙高人众实不足令心怀歹念者知难退却。”一时或情急,竟脱口而出:“须知前两日,我宅中尚有人夜闯,你居于这等僻静处,岂能安枕?”
夜闯!闻此二字,郭偕眉心一收,下意识瞄了眼至下未尝出言的天子,似见他眸中一抹暗影掠过,然一闪即逝,面色却还如常。
“景珩此言有理。”穆昀祈点头,看了眼嘉王:“然寅澈心意坚定,既他不愿搬离,朕以为,倒也无须强求。”言落,便见嘉王低头称谢。
“然景珩之虑,实也是朕之所忧,”孰料官家言尚未尽:“此处守卫涣散,难免与歹人可趁之机,因是朕忖来,还当多些侍卫护卫府第。”见嘉王欲争辩,抬手制止:“汝既已迁出宫,再令皇城司履行护卫之职确不妥,且事若传出,也恐外朝非议,因是朕思量来,不妨令步军司派人护卫你府第,一则郭卿处事谨慎,朕自安心,二来你二人也算熟稔,今后但凡小事,便自行商榷处置,也省去朕些心力,你意下如何?”
嘉王闻言显意外,回过神来,忙揖下:“臣领旨,谢陛下垂爱。”
事既商定,穆昀祈便先回宫,邵景珩顺路伴驾,自无须郭偕再随同。
夕阳半垂,清风拂面。沿河蹀躞,时景颇好,令人不忍思归。
穆昀祈不觉间脚步又缓。
“陛下难道不以为,守卫嘉王宅邸一职,交予殿前司更妥当?”身后人语出淡淡。
穆昀祈笑了笑,口气亦无波澜:“朕自以为是,然寅澈却未必希望如此。他心意坚定,迁出宫中到此清寂处隐居,便是不欲受宫规缛节牵束,想来无论皇城司还是你殿前司担任护卫之职,皆与你我在其身侧无异,如此,还不是与他徒添困扰?遂吾思来,不妨令他求仁得仁,遂了心意。”沉吟间,驻足遥望城墙上那轮斜阳,笑意倏而朦胧,淡淡似有感:“本不应是局中人,且去也好。”
身后人沉默半晌,听音依淡:“既令局内人脱身,又何苦将局外人牵入?”……
“阿嚏!”郭偕放下茶盏,便觉鼻中发痒,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嘉王言语戛止,显是忧心:“郭将军莫是受凉了?”
郭偕摇头:“非也,或是这茶味略浓,冲入鼻中稍感不适而已。”讪笑了下,转回正题:“照殿下说,邵殿帅与殿下实乃情同手足?”
穆寅澈满面敦厚:“邵表兄自小便伴吾身侧,实亲如自家兄长,对吾极尽维护。只其生性严毅,少时便端重循礼,不苟言笑,不过也因此,先皇与娘娘才对之另眼垂青,令他常留宫中,与我为伴,后亦为今上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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