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太合人胃口了,乃至方达曦生出了不大满意。
方达曦:“怎么今天不是吴嫂做的饭?”
吴嫂:“人在呢,人在呢!”
吴嫂追着大爷的话音,将自己拍了过来。她想着果然还是自己做的饭菜合大爷的胃口吧!才一顿不做,大爷就要念叨!
吴嫂同大爷说了几句,可大爷心不在焉,人和嘴还在屋里,眼和心却飞去了院子里头。
吴嫂一拍大腿,心想这九成九是大爷羡慕小爷和小爷朋友作伴,自己被冷落了。可好在,总有能叫大爷再不被冷落的法子呀,夫人都过身几年了,大爷与其将身子、票子都交给外头的女人,还不如娶个正经的女人回来,不仅大爷有人陪着,不觉着被小爷冷落,且大爷以后怎样的花销不都回到家里头了?
沪城的货币能兑换多少外币,吴嫂死活算不清爽,可在家务进出账目上,她是个算盘似的老英雄。
吴嫂:“大爷,我侄子做工的那户人家,家里的老爷太太都是教书的,两人有个小爷在申大念书,今年十□□,比咱们小爷大一岁,人长得,标致。那是正经人家,家境嘛,肯定比不上咱们方公府。可娶妻就得往下娶嘛!往上娶的那是咱们秘书长那种牙根软,只能吃软饭的。我想着呢,您呢……”
方达曦:“吴嫂想给我保媒?”
吴嫂:“唉!大爷,聊聊呗!跟那些摩登女郎腻古也是白腻古,这可是能娶回来当太太的,去见见聊聊?”
方达曦:“要不您先替我见见聊聊,能娶了,我直接上!”
吴嫂:“您又气我!”
方达曦好容易哄好了吴嫂,出门前见教士家小子还拉着阿西在聊达芬奇人体密码的外文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好么,阿西与教士家小子,外人瞧着都要觉着他们真都是比好色还好学。
方达曦又去瞧两人手上的书,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也叫方达曦心里乱糟糟的。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乱的不是风或书,是人的心绪。
阿西:“兄长,出门了?”
方达曦:“嗯,我去医院瞧瞧小宋。执月,你朋友家里要是没什么吃的,以后就常来咱们家吃饭吧。”
方达曦留下留客话,便就钻进车里走了。
在这后,教士家小子养的鸡,都没再啄过静蝉路方公府里的一粒米了。
方达曦按医嘱给宋戈送了一壶清粥过去,油条都没敢带多,才从阎罗殿里出来的人,只能吃些不漂油水的。
医院的护士原本都绕着申帮方达曦走,可等瞧久了真人,又觉着这人笑眯眯的、文质彬彬的,电影明星似的。见过黑老大揣刀带枪的,没见过方达曦这种拎白米粥加油条的。
宋戈一碗粥还没喝完,方达曦已与护士们从菜市场的芦笋多少钱一斤,聊到家里的老人老寒腿,要请她们去家给瞧瞧。方达曦家的老人早成了灰,设若不是真没可能,大略都是要跳出来将他骂化了的。
宋戈是越瞧自家圣诞老人似的大爷,越瞧越觉着自家的大爷招人喜欢。他也不好打断大爷在自己的病房,对看护自己的医护眉来眼去,只想着大略也不用问大爷了,自己已没什么大碍,今个就出院!
那时,李稼书在董慈家杀了陈二,又与董慈计划合纵连横了方达曦,令董慈府上人在庭上指证是宋戈害了陈二。好在董慈为了自保,转投投名状给方达曦,令董府人又翻了供,这才叫宋戈从刑场上回了魂。
只是陈二的死,确是李稼书捅的刀,刀却是董慈递出去的。宋戈晓得大爷原本是要将李稼书与董慈两个人,都放刀上慢慢磨的。可大爷为捞自己,已答应了董慈要保下这个老王八。宋戈不晓得轮到最后,大爷到底要如何,又觉着自己拖累了大爷,这叫他在狱里时被人揍松的牙板,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滋出几分酸。
宋戈搓着被角,才打算插句话同大爷说点,病房的门便就被人撞开了。
方达曦那些猩猩似的手下都守在病房外呢,倒没拦住茅清平这个病秧子。
茅清平的声是烧着两团火的。
茅清平:“方达曦!你的人烧了东联大!”
东联大政法系的老教授郭伯礼,他胳膊是真有老寒。给学生上课时,他要在黑板上给写教案都不大能举得起胳膊。因此,郭伯礼的妻子常陪着他一道去东联大,郭伯礼黑板上的教案,都是妻子替他写给学生的。
晓得东联大的人,也几乎都晓得,郭家一门双国士——七步国士,郭伯礼;国士之士,秦臻女。
郭伯礼年轻时也是留洋新贵,游学时是家中老人替他在国内娶的秦家妻子。他跟旁的新式同学倒不一样,他做不来非将老人为自己娶回家的秦家妻子,全然视作是旧时代糟粕,而双手叉腰一定大嚷着要摒弃旧式亲,却又怕家中老人因此断了自己财路,只好硬着头皮同糟粕睡几觉,之后在外新娶。
郭伯礼也喝咖啡吃面包,他晓得什么叫“进步”,可也晓得什么叫“尊重”与“无辜”。
他对这个父母替自己娶来的妻子很好、很关照。还常与人说只有家中妻子心情好,家中日子才能好,这就难免叫人认定他惧内。是了,谁要看时髦“新贵”是真心地极爱重“传统”妻子的戏码呢?不是“反抗”与“抛弃”才更加津津乐道么?
郭伯礼还未进东联大任教前,是沪城的检察官,在庭上见过的人间戏码比影院上映的还要多。他可不愿旁人看自己的戏,也确无戏可供有心人瞻仰。这令他甚觉自己的人生是沃土里的花生仁,相当的圆满与饱满,他也甚觉这是妻子待他和善一生、一生和善的缘故。
和善的老夫妻二人虽老来无子,可他们有许多极看中的晚辈学生。
前些日子,校长要训诫上街□□反政室厅的学生,郭老人可不许!
七十岁的老人奔出了狼姿,将学生们从校长室一一捞了出来。他与也是他教出来的校长吵了起来,学生们也不是品行长歪了,也不是学业差到见不得人,只是对国运有隐忧、有想法,这有什么要训的?
郭老人还说:“人生来如此,我们登上并非我们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选择的剧本,既如此,不如扮演好属于自己的角色,开拓属于自己的命运,爱国者保家卫国、为师者传承护幼、学者奋强守真、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惧死、医者言真语……天下太平矣!”
有如此大道师长灌溉育苗,就连茅清平、陈家两兄弟,都只能算郭伯礼桃李园中,不大耀眼的那几颗了。
今个,郭伯礼与妻子一早就赶来东联大上课,因下午还有两堂国际法,便就与妻子去学校员工宿舍歇着。
午饭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妻子做的鸡蛋面皮裹香菜、小米辣拌的老豆腐。郭伯礼从兜里掏出一颗皮蛋,请求“小秦”替自己拌进豆腐里。
妻子瞪他,他也不大好意思,可谁不晓得呢,皮蛋豆腐,更好吃的呀!
老夫妻二人就这么就着员工宿舍外的要雷暴的大闷天,吃了一顿。
等守着妻子睡着了晌午觉,郭伯礼才捂着另一侧的兜,偷偷跑去了街上。
结婚时,他送了秦臻女一条银项链,不大值钱却难得。是游学时,他在国外摊市,恰巧瞧见的玉兰花形的链子,它叫他想起了自己的沪城家乡。于是,一定要买下。见着妻子前,他缠成两道在自己腕上,见着妻子后,他送了妻子做项链。
这根银链子有自己的心性,晓得冷热与疼人。快五十年了,每逢郭伯礼与秦臻女身上有个不痛快,它就要伤心变脸色。预见险情,它无法站出来喊话,只能损毁自己,引人来看。
今个早上,它挣断了自己,可老夫妻哪儿晓得它的劳苦功高与在所不惜的警示与无声悲鸣呢?
郭伯礼悄悄修好链子,捂在兜里,要赶回东联大给妻子瞧,等妻子夸赞。三岁的小娃娃吃着了麦芽糖是怎样开心的,七十岁的郭伯礼想法子讨妻子开心时,便就是怎样开心的。
可他赶回东联大时,瞧见的却是一片火海。
火海里头有老人的老伴和学生,七十岁的老人不晓得从哪里借来的力气,自己搬开了一根倒下挡住路的顶梁,叫着“小秦”与学生的名字,要冲进火里头救人。
赶来的沪城消防将老人拦了回来,老人听了话,再不敢妨碍消防救人。
老人立到一旁给消防递水管消防栓,他遇事还是从容的。可等打消防处得知有五处着火点时,老人哭了。
这火,是人为的。
老人瞧着脚边的顶梁,哭得更无助了,仿佛脚边塌下的不仅是东联大某间教室的顶梁,而是他心里的顶梁、国家的顶梁。
一个国度,怎么忍心叫一个老实的老人哭呢?这是不太平的年月,咱们还在被外人欺负呢,自己人怎们能这么害自己人呢!真的不知死么?
好在,火眼看着要灭了,兴许伤不了人,那真是才好与万幸。郭伯礼因此抹了泪,等人归。
可谁晓得夏季的天雷就这么劈了下来,东联大刚要灭的火势,变得更凶了,人再扑不灭了。
孕育百年学子的东联大与它的师者学子死在了火里,也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春耕秋耘、风雨兼程、生生不息与继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