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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召伯先生家书 (书春文丐)


  方达曦:“当时只想着讨债,赶尽杀绝么,倒是忘在脑后了。”
  李稼书:“我本可以才回来就将方爷扔进九道江的,只是,后来又觉得,不能叫方议员太轻易地还了债,总要方议员也睁着眼瞧着身边人全都……”
  方达曦:“芝焚蕙叹嘛!我晓得,我晓得的!可在我这里又不至于,终究是旁人的小伤小痛,干我底事啊?只是秘书长既然都说了,那我也……我也还是不大喜好赶尽杀绝,那就不如与秘书长,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吧?”
  方达曦的驯鸽师傅被人推进了卫生间,方达曦也没再说别的,捏着领带夹将驯鸽师傅的脖子穿了个洞。
  驯鸽师傅瞧着是还想与李稼书再说些什么,只是喉头灌了血,呼噜着栽倒,也没能发出个音来。
  李稼书还是立着,伸手从洗脸台上抓了块擦手巾给方达曦揩手上的血。
  李稼书:“在百衲衣前杀人,方议员也不怕死后上不了天堂?”
  方达曦:“能亲手送自己的仇人进地狱,谁还乐意上天堂呢?”
  方达曦瞧了眼手上的血,也不接李稼书递来的手巾,抓起李稼书的百衲衣就揩手。李稼书的鼻子都因此发了抖。
  方达曦:“秘书长的百衲衣还洗得干净么?也不晓得秘书长还吃不吃肉?四富记的酱肉师傅的身上总带肉香,来我府上一趟,我家的黄狗都要将他送到大门口。”
  李稼书:“哦?”
  方达曦:“秘书长又装傻,淘气!拐走秘书长赛鸽哪是我的鸽子呢,是替我养鸽子的人吧?和尚不主张杀人,倒爱养着手上沾血的朋友。他养了长发,头上的戒疤是叫人不好察觉。可他太不贪财啦,一个驯鸽师傅,见了镶了宝钻的怀表,也不多看,只往怀里一揣,真不像样!”
  李稼书这才肯低头去瞧倒在自己脚下的悯然和尚。
  他无吃、无喝、无穿度时,悯然和尚笑着踏进庙门,就是他的慈悲、极乐与草木。
  被迫与二婚夫人订婚的时段,瞧见悯然和尚对着神像落泪,李稼书也怵过。他当时就收拾了细软,要和悯然和尚一起飞走算了!
  情爱有时是那样有力量,能推得人将肩上担了十几年的担子全撂下!
  悯然和尚也晓得李稼书当时的不管不顾是发自真心的,只是心口相应,悯然和尚也晓得李稼书的心胸,大不了。他不愿以后的柴米油盐,让李稼书有怪罪自己得机会。他最怕李稼书怪罪是自己的情谊剪了李稼书鹏程万里的翅膀。
  因此,悯然和尚推辞了李稼书为自己产生了难得的心血来潮,也决心留在沪城,陪李稼书怒而飞。
  难得不清醒的人,偶有不清醒的时段,那也极短。
  李稼书感激悯然和尚不肯叫自己难堪。悯然和尚不是李稼书的二婚夫人,他不爱宝石钻戒,于是李稼书为他削了个鸽子哨。哨子里还偷偷刻了“一相逢”三字,也不晓得小和尚后来发觉了没有?发觉了,又晓不晓得,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都已被方达曦点破,李稼书的小嘴里终于也能发出呜鸣,他将悯然和尚搂进怀里。来不及管自己拿命换的百衲衣,快叫悯然和尚的血给全毁了。
  方达曦不大想听李稼书哭,抬手又连扇了他三个巴掌。
  方达曦:“这是私仇,三个人,三巴掌,您得受着,不亏!”
  李稼书:“行,私仇!我都给方议员记着呢!”
  方达曦:“光你记着有什么用?你能叫我记着,那你才是真本事。”
  李稼书:“咱们的事完不了!”
  方达曦鼓着掌,往外走:“那可不!”
  外头围了一圈警察过来,都要往里冲。方达曦从怀里掏了一把大钞洒了出去。
  人要是见着钞票还不肯忘了神明与职责,那就不是人了,警察们决心在此刻暂从神明那里收回灵魂、暂从警局那里收回正义,先捡钱吧!
  方达曦:“都别进去了。我们家驯鸽师傅磕死在了里头,秘书长在给超度呢。咱们李秘书长是个大善人啊!哎?我那些赛鸽,赢了输了?”
  警员:“您的鸽儿,得了头名儿!”
  自鸽赛过去有月余,大善人秘书长李鸿安又登上了报,到底是穿过百衲衣的人,心地就是菩萨才有的——端午节,一个老翁屈原似的跌进九道江,叫路过的秘书长李鸿安给瞧见了。秘书长那时立即双手高举横插进进江水里救了人。其水性之好,不可谓不是乘龙兮辚辚,从他只身进水,到救人出水,嘴里叼着的烟,竟是没灭!
  因此,沪城人又晓得了,他们的市长、议员不是好人,好赖他们的秘书长是新时代的周公,是真将没沤干净的心血操持在沪城人身上的!
  方达曦的眼被报上的字,抓着。
  他随手招了个小仆过来,指着报上的相片,蛮诚恳地问小仆,沪城的大又真英雄秘书长李稼书救人被报社“恰巧”拍下时,脸上的粉,会不会铺得过厚了些?
  小仆不晓得要怎么答,只低头给大爷的杯里又添了些牛奶给他补身子。小仆也晓得,损人是要耗脑力的。
  方达曦:“秘书长的胭脂画得红。从前陈二拿琉璃偷换我袖扣上的碧玺,被我发现时,那天,陈二的脸也是这样红。”
  小仆惋惜了:“从前倒没瞧出陈家二爷,还有脸皮薄、爱脸红的时候。”
  方达曦:“嗨,他那天是被我抽的。”
  小仆又不晓得要怎么答了。
  方达曦笑出混帐样,又跟小仆要了把剪刀,将报上的英雄事迹裁了下来,找了张描了花的信封,加急寄去了董慈的府上。
  方达曦觉着,幸灾乐祸,就该乘热打铁。
  沪城的女人是怎样爱听邻里秘辛的,沪城的男人就是怎样爱听政客阴阳谋的。
  董慈那时肯舍了独苗,转而扇着翅膀落在李稼书的肩上做和平鸽,为的就是他失道寡助。他是个不常去后厨放人间烟火的人,不晓得缸里的米也会用光的,还以为米就是拿米缸当妈妈,是被缸生出来的,等到真要他做饭持家了,他才发觉自己连缸也丢了!
  好在,李稼书应允了董慈助他连任,董慈才又闻出了米饭香。可董慈哪里晓得,自己才与李稼书手挽手料理了方达曦,杯里的华雄酒仍温,李稼书转脸就要自立门户呢?
  除了武松英雄,谁也不该养了虎,而不去预料养虎的患。
  方公府里忽然响起一声枪响,方达曦起身撞翻了杯里的牛奶,才要追过去,吴嫂就抹着泪扑了过来。
  吴嫂:“大爷,您快去劝劝呀!市长送您的阿克哈马皮上生疮,给咱家那匹蒙古老马过上了,小爷杀了那匹阿克哈!”
  方达曦听了这话,忙勒住了自己嘴上的缰绳,码住了步子。
  方达曦:“随他,随他。哎,吴嫂,您会做小馄炖么?”
  吴嫂:“啥?”
  阿西在玉兰树下搭了躺椅,眼皮上落了片玉兰的绿叶子,正好遮光好助眠。方达曦来瞧时,他还在睡。
  因闻见方达曦身上的须水香,阿西伸手撤了面上的玉兰叶,一睁眼正对着方达曦的脸快砸到自己的脸上。
  阿西:“兄长瞧什么?”
  方达曦敲了敲怀里的钱包。
  方达曦:“执月,陪我出去吃小馄炖,吴嫂不会拌香菇河虾馅儿的。”
  阿西瞧了眼院子,几个小仆还在赶着日头,晒被单。
  阿西:“这个点,摊老板还没出摊呢。”
  方达曦:“那咱们就再慢慢走过去等老板出摊。走走走,陪我!”
  方达曦已经兀自往外院门走,阿西只能跟着。兄弟二人还是走去的小六角路,方达曦不敢跟阿西坐家里的车,怕他要想到别的,心里头凭添难受。
  九道江里近些日头像打好的生鸡蛋,蛋清与蛋黄分不清爽,泥和水搅在一处很有些混。江水里的小黄鱼因此迷了生的路,肚皮朝上,昏昏欲睡到下一世了。
  方达曦与阿西去小六角路的途中,偶有人来道谢。
  “民心”是个恋爱中的少女,善变,又极易被煽动。当下的时节,太多人逃难至沪城,以至沪城如今蹬在高位下不来的除却影星,便就是房价与租金了。
  政室厅管不住民生,倒是申帮的人约谈了几十家房主,杀鸡儆猴才稳住了房价。因此,方达曦的名声在受了此中益处的百姓那里,又好了些许。
  几张冥钱就着江风刮了过来,是个在平京刺杀侵略军将领与汉奸失败、遭了枪伤逃回沪城的小义士出殡了。
  按祖宗的规矩呢,丧葬一类就该清早出城办完,可沪城最近丢了性命的人过多了些,以至小义士的棺材到了下午也没能成功出城去。
  可见,沪城不是丹书铁卷,是个逃过来的人就能保证只生不死。
  沪城实则只是个旧时代的新嫁媳,因脾气太好,太好说话,而总要接纳与受气。
  九道江桥头卖玉兰花手串的的阿婆,对着膝盖头上卖不出去的玉兰花,垂着泪。方达曦和阿西送了董大头过去,叫她别难过,她膝头的玉兰花他们全买了。只是阿婆指着出殡的队伍,哭得露出了满嘴缺口的牙。
  阿婆:“咱们国家为什么没有大人站出来护住他们,却要他们护我们呢?我难过,为的不是我自己,为的是他们。他们都是孩子,死的怎么不是我们这些没用的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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