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陈二心底里也开始巴望着自己和沈念楠,什么时候也能生养个娃娃,给他们的老年与以后,多留些念想。还有,今个办完外边的事回去,再不能忘了修一修卧室的门锁。念楠没什么手力,总带不上门。
陈二:“问董老先生安啊!哟?李秘书长也在?”
方达曦赶回了静蝉路,顶来气地一脚踹开大门。可因始作俑者还没出现、没给反应,他只好暂保战力。
噔噔噔蹿上楼,业果见阿西正捏着软笔立在二楼书房。
方达曦:“哟?文化人写罪己诏呢?”
阿西:“嗯。”
方达曦:“你这么老实,我害怕。”
阿西:“抱歉……”
方达曦:“奇闻!我们执月也会道歉?我还以为你只会挂我电话呢!来来来,纸笔给我,我得赶紧记下来给你做史记。哎?今个几号来着?霹雷没有?”
阿西:“别的先不说,挂了兄长电话,是我不对,我赔礼。”
方达曦:“赔礼啊?那再来来来,沪城口音的、平京口硬的、陪都口音的,都来一遍,我爱听!”
阿西不是飞蛾,所以擅长扑火。
阿西:“兄长,我今个出门,手擦破了。”
方达曦:“哪儿呢?哪儿呢?我看看!”
英雄的锄奸惩恶,不该是无可奈何的同归于尽;家长的兴师问罪,不该是孩子受伤害时的熟视无睹。
方达曦果然又被阿西轻易带跑偏了,阿西擦破皮的手,令他立即忘记今个回来,主要是为的什么的。
方达曦:“还晓得这么包,你自己去的医院?”
阿西:“没去,事儿又不大。我有个朋友懂点医学,兄长也看过的,常来咱们家的那个。他给来家包的。”
方达曦:“蒜苗大的小王八蛋,懂什么医学,你给拆了,我给你重包!你哥哥我久病成医!”
又折腾了大半宿吧,方达曦还觉着自己的包扎技术顶过得硬。只是当事人阿西他自己顶无可如何的,熊掌似的,谁看了谁饿。
阿西:“原来还想给兄长画幅玉兰赔罪的,这下要耽搁了,兄长的玉兰比我画的好,兄长帮我续着画吧?”
方达曦:“不是还有两场入学考?你很闲的么?我也闲的么,就听你支使我!”
方达曦嘴上骂骂咧咧的,脚倒顶听劝地自动立到书桌跟前了。
阿西:“前些日子听说兄长在外寻宅子?”
方达曦笔下单枝的玉兰花瓣勾出了界,只好又追了一朵在旁挨着,才掩盖了纰漏。
方达曦:“嗯,是想你……”
阿西:“兄长从前养过狗么?”
方达曦:“倒是养过,还是我八九岁呢,是父亲在九道江边上捡的。那狗是真贴心。我故意趁它睡着摸索它,它也不生气,爬起来就陪我。”
阿西:“兄长,它没遇着你们之前,可怜么?”
方达曦:“父亲说它那时候天天在九道江上找剩饭吃,瘦得跟风筝似的,这能不叫可怜?”
阿西:“那时候,它才不可怜!是等你们养了它、喂了它、抱了它,后来又不要它了,它才可怜!”
方达曦:“执月,叫你住外边儿去,可不是不要你。这事,你还是听我做主……”
阿西:“世人有难就拜主,可主有难,又去拜谁?这世上,谁是谁的主?谁也做不了谁的主!我自己觉着好,才是对我好,我自己觉着不好,才是对我不好!我心里的那些话,你要不想听,我以后一定不再说了。只是,你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再被你安排。我早不是六七岁了,要什么,不要什么,我只听我自己的!”
方达曦听了这话气得要炸,抓起桌上的砚台就要砸阿西。
阿西:“我这身衣服可贵,花了你一千大洋!”
娘的,还真舍不得!方达曦只能转而把砚台往自己脚边砸。
正当时,书房的电话响了。
蚂蚁的匆忙移居,是一场气候大变的骤雨先兆;小娃娃死前的饥啼,是一个国家,大难的风暴先声;方公府里的这串电铃,也叫一场决堤悲愤,先行被方达曦预支——巡警长给方公府打来电话,告知方议员,申帮的宋戈在市长家里头,不仅打伤了市长董慈先生,还杀了陈礼先生!
太平间里,冷得叫人牙颤,到了这,生者眼里会自动刷上呆滞。
沈念楠瞧着陈二,心里顶不好想象。为什么死人皮肉上的一层血,就能隔开生与死?
陈二不像妻子沈念楠,到死,他的脸蛋都还是好看的——子弹是从他后脑炸出去的。
陈二身上还穿着去时的衬衫,这件衣衫便就是人间烟火,叫陈二还与人世有些关联没扯断。
茅清平的伤心比沈念楠的还要动容,泪是醒神的,以至他的眼睛更不大好了。
茅清平:“我错了,我不该叫阿孝去的,可我拉不住他,我该死死拉住他的。我也不该没劝住阿礼再跟着揽晖在申帮的,我该拉住他的。那样多的人颐养天年,为什么一定是他们几个站出来呢?我错了,阿孝回来,我要怎么跟他说?阿礼死了,他要怪我的……”
沈念楠更烦茅清平了,她觉着不能就自己一个人没了救命草。“悲痛”是应当达则兼济天下的,从前她传播知识,如今她要传播感同身受与同病相怜。
沈念楠:“阿孝死在陪都三年了,是阿礼赶去陪都入殓的,守慎被瞒了这么久?陈孝早是个死人了,这会儿我的阿礼也死了,你至多是自己伤心,没人怪你的。”
茅清平立时昏死了过去。
沈念楠没管太平间里之后的种种糟乱,她享受着自己心里的清净与痛快。茅清平从未得罪过她,甚而总接济她,可她对茅清平的好心与不食人间烟火,就是莫名地极有恶意。
她抱着陈二的尸身睡了一觉,因此察觉陈二怀里还有枚未赶及送出的碧玺戒指。
沈念楠:“谢谢啊,对不起。”
她抹下陈二尸身上所有值钱的财宝,从太平间里退了出来。
行间,沪城街上的一阵风吹来,沈念楠落了泪,在心里怪罪沪城的风比陪都的炮弹灰都迷人眼睛。
回了家,坏了锁的门,沈念楠不仅带得上,心里头还陡然多了把钥匙。
陈二的产业田契锁在床头柜的下一层,沈念楠抽了上一层的抽屉,便就将陈二留下的生计拿到了手,并着的还有陈二没寄出的书信:
“念楠,我总归是要娶到你的。”
“念楠,我家的饭菜很好,你要是来吃一顿便饭,就不想走了多好。”
“念楠,你该同我回来见见我大哥的,他晓得我多好,他会将我说给你听。”
“念楠,陪都燃起了炮火,我想接你来沪城讨平安,实在不行,将你一家都接来也好。可上次通话,你不答应。我又去了陪都,却再寻不到你了,信也不晓得要往哪里寄,电话也不晓得要往哪里打。”
“娶你这事,我总要办成的。我要对你好,好到叫你离不开我。”
余下的书信,沈念楠再没翻得下去。她极柔弱地跑去隔壁,请才清醒的茅清平帮自己,重新归置了陈家的产业。
此后,便就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临行时匆忙,那盆昙花她也忘了带。
有时,正确的决断与太平间一样,也是会叫人牙颤齿寒的。何况,这决断,还是在战局里做的呢。
沪城的街头传着事实,申帮的陈二与市长生了嫌隙,要杀市长与李秘书长,可申帮的宋戈不晓得什么时候投靠了李秘书长,及时毙了陈二,救下了市长与李秘书长。
沪城人的市长,在平时是真没什么用处,于是日渐沦落为了吉祥物。沪城人的心里实则还有另一把算盘,沪城的市长受了难,沪城人不定心疼,可沪城的吉祥物受了难,沪城人就不能答应!
因此,方达曦的车胎,近些日子总被守护吉祥物的沪城百姓,扎漏气。
炳叔给车补着胎时,方达曦想起了自己养在院子里的那几匹马。
送给小阿西的那匹蒙古马成了老弱残兵,已嚼不动寻常的草料,更不大能驮人,早被阿西供在马厩里含饴弄孙。方达曦喂了它几块苹果,又去挑了匹金光毛的阿拉伯马,跨着出了门。
第15章 岂有人能脱生死
用上了电灯、电冰箱的新式世界里,马夫都不常见了,更难有人跨马出行。
沪城人瞧见马上的是方达曦,心里啐着他,脚上逃似的走快了。
夜色浓雾里,方达曦的眉毛跟睫毛上都挂了露珠,这叫他只好压着眼皮来瞧路上的人。
沪城的街道,在过往,总被玉兰散尽心血与花香。如今呢,街道上飘的全是尿骚。人都低着头走路,像是掉了毛的老鸦,委屈得像这个城市的现状。
这都是这座城市不大好的兆头。
可明明!这座老城曾走出过弓如霹雳弦惊的马上诗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戏曲大家、白了少年头的虎贲将军……他们可都是这座老城生养出来的豪杰人才!
可这座老城,怎么陡然就成了游子十年不见的慈母,怎么陡然就佝偻、衰退成了如今的模样呢?
方达曦策马行至沪城看守所。宋戈被羁押在里头,再过个半年,他就要转至沪城监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