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戈的眼被泪迷住,眼前的人是熟悉的,但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了。他擦了把眼睛,双手又各自握着去了。
他的手断过几次,费小医生之后,他也被旁的医生治过。只是旁的医生不晓得是医术不到还是心思不到,总之就是没能接好宋戈的手筋。以至如今,宋戈的手还是灵的,就是个别几根指头,总冰冰凉的。
宋戈:“大爷……”
方达曦:“杀阿礼的,是咱们的市长还是秘书长?”
宋戈:“是李稼书。”
方达曦:“你在这里好好养伤,我安排一下,再过两三个月,我来接你回家。”
沪城将要陷入炮火乱局的消息不晓得是从哪里被放出的,这叫沪城的男人都不敢将脚踏出家门。四条腿的兔子是怎样怕被人提着两耳捉去堵虎口的,他们便就是怎样怕被政室厅与部队抓壮丁的。
既然,沪城的男人们不愿出门被人捉去喂机枪大炮,那么沪城的女人们只能上前了。
如今,是沪城的年轻女人们穿着旗袍出门抢生存物资了,她们从前都不晓得韭菜与小葱的区别,如今到了自己初次“征战”,便就更不晓得哪捆小葱像样,榨油出香快、哪捆韭菜鲜嫩,炒鸡蛋时不塞牙了。于是她们只能从旁的阿婆装好的菜篮里,偷调出看起来上好的物资进自己的菜篮,算作是自己挑的。可沪城的年轻女人却忘了,沪城的阿婆在这之前,也是被自己家的丈夫护在家里宠着祖奶奶的。
老阿婆们挑的,也是糟糕的。
大家因此终于晓得,战火压塌轰垮的房屋家园,不再仅是沪城外了,沪城人自家的屋顶也快要塌了。
今个是阿西入学考试的最后一场,他哥哥又颇有能耐,壮丁抓不到他头上。因此,他能、也得出门。
东联大政法系的门槛高又宽,从前已磕掉了许多考生鞋头的牛皮。
好在阿西精炼,晓得考官想从考生的答卷上要到什么,他的心机使他踩上了高跷,一脚已跨进东联大的政法系,一脚也在跨进来的途中。
他想着,做了东联大出来的律师,能晓得与运用众多关卡与条款,自己以后总能给到方达曦与旁人助力与公平的。
只是,临赶考前,饶是方达曦百叮咛千嘱咐万安排,阿西该坐什么车、该走哪条道路去东联大。阿西的行程还是被泄露了,快到东联大时,他被几人摁在车里给……
头个到现场的警察说了,方姓受害人的肠子都给生扯出来了。
“花儿”与“糟蹋”,本不该掺合到一起的。
八月的天,小爷倒提早怕冷起来。给小爷找了几床真丝被,小爷盖上身上又起红疹,吴嫂只得为小爷另谋出路。
她捏着针线直寻到窗户口,才找着足够的光亮,供已不鲜活水灵的老眼穿针鼻儿。就是棉被与锦缎的材质太结实了些,好在吴嫂提前在拇指上扣了顶针。
方公府的小仆人手足,其实哪里要吴嫂万事弯腰来做呢,是她老猫护崽罢了。
陈家的二少爷丧了命,吴嫂伤心落泪啊,可也就是一时的事。小爷却是跟大爷一般,是自己领大的。
小爷遭的难,令吴嫂实在怀疑是小爷生日前,自己嘴馋又不肯浪费,吃了一碗汤泡饭而导致的不幸。
饭都泡汤了,日子还能吉利么?
吴嫂腾手直抽自己贪吃的嘴,哭得两脚要抓地面。她是真想挖出那几个贼人,拉着他们一起溺死在九道江啊!
将棉被给小爷盖上,吴嫂下楼想找人说说话。才到院里就瞧见炳叔依旧在玉兰树下擦车,吴嫂心里的烦恼因此有了即将的出路。
吴嫂:“小爷这是心气断了呀,可怜啊!”
炳叔沉默了近擦了一个引擎盖的时间,期间嘴倒是张过几次,可那是鼻子不大通气的缘故,反正他就是不肯多说话。
这就叫吴嫂顶想拿眼睛就能将炳叔给瞪死了。
吴嫂:“我同你个老和尚说什么,你都不晓得什么叫人情,白瞎!”
炳叔:“我同你个老寡妇说什么,谁不可怜!大爷那样刚强的人物,小爷出事那天,我都听见他躺车后头哭了!”
阿西睡在房内时昏时醒,隐约听见方达曦来过又要走,走了又来,像是着急,也像是不敢多待。阿西探着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自己本来也没剩什么力气,手心里的人要是想想挣脱,其实也容易。
方达曦将阿西抓衣角的手包在了掌心,揽人进怀里时,手一刻也没敢松开。他也不晓得要怎样,才能叫怀里人好受一些,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将人抱得紧些。
方达曦:“执月,哪里难过?”
阿西:“我不难过,就是还有点疼。兄长,可以难过,就是不要难过太久。咱们都是阴沟里翻船,也能含笑爬起来的人。出了这道门,兄长去替我找他们算总账就成。”
方达曦:“已经在算了。”
阿西:“在算了?”
方达曦:“我哪儿那么多耐心,我就是要他们立即死!”
出事那天,那些人里头,有一个还是阿西从前搭救过的,这叫阿西的心肠彻底成了灰颜色。
阿西想着,至于东联大呢,今年不考就不考了,以后也不考了。自以后,他只为自己与方达曦找公平,旁人就真不管了吧。
阿西:“教教我怎么管帮里的生意吧。”
方达曦:“这事儿你等好了咱们再说。等你好了,哥哥带你去小六角吃馄炖。这顿,我请。你再睡会儿,我出去办事儿。”
九道江上新漂了几具新鲜尸首。就连办案的警长都张嘴劝过方达曦,他哪怕往这些尸首上头绑几块大砖头呢?
方达曦:“就得这么大摇大摆地漂着,就得全沪城的人都瞧着。我今天就是想杀人。”
警长大略是被江风吹得有些冷了,裹了裹衣裳还陪笑。
警长:“他们还当大爷年纪长了,脾气就跟着好了,还晓得害怕了。”
方达曦没抽烟的习惯,今个心里头装了挺大的难事,以至随手就往怀里掏烟。哪成想掏出了一根听筒。
方达曦:“嚯,还真有我怕的。”
阿西没全好时,心一会儿要跳,一会儿又不要跳的。后来他好了,倒叫方达曦留下了后遗症。
在那当口,也不晓得方达曦从哪儿淘来的医用听筒,还顶正式地拜了个医生学听心。夹生的手艺还装着自己是个孝顺大爷地拿炳叔、吴嫂他们练练手。再等出了师,但凡瞧着阿西胸口的起伏,是不如自己意的,方达曦立即就要托塔李天王似的,托着听筒来听阿西的心。
此中频繁的虚惊几场,令方达曦疲累又感激。
他这个人往常没什么情义,可设若与人处出情义了,又是个顶有长性情的。
四岁时,方公府门前每个早间七点都要过一辆校车,校车里都是比他大些的娃娃。大家都是娃娃,车外的娃娃没理由不喜欢车里的娃娃,因此方达曦每天都要强拉着父亲、母亲同自己一道早起,守在家门前等校车,等校车擦肩前,他都要同校车上的人打个招呼问个安。
这码事一直守到方达曦成年才断了,那也是学校搬了新址,校车不来方公府跟前才致使的。
一辆校车都能叫方达曦执着十多年,何况是个自己保了十几年的大活人呢!
爱恨嗔痴实则很能化作铁链绑住方达曦的眼与四肢,只是家人的遭遇与后来种种,总教他要先将“事”抹平,再来放心里的“欲”与“情”。
事办不成,什么伤、什么悲、什么情绪,都多余!
又过了一阵,瞧着阿西已经养得差不离了,方达曦也就不愿在家挨着了。他赏了家里的驯鸽师傅一块怀表,带着师傅一同乘车去了豫园路——鸽赛定的是今个,就在豫园路。
只,哪想到呢,一到了豫园路的鸽赛场地,李稼书也在。
没办政务时的秘书长西装、大袍都是不爱穿的。百衲衣多好!慈悲又引人。
是了,谁得了奖状爱藏在枕头下,而不是钉上墙,恨不能摁着来客,去瞧自家的展示墙呢?
可才到赛中,李稼书的百衲衣上不晓得被哪队的赛鸽砸上了鸽子屎。他苦笑起立,还特意当着赛场记者的面与方达曦打了招呼,才肯再去洗手间。
君子不立危墙下,李稼书总要帮方达曦找点顾忌,自己才好活。
可方达曦哪肯呢,还是跟着李稼书去了洗手间,当镜理红妆。
第16章 今宵依旧醉行中
李稼书:“方议员的领带不错。今个鸽赛瞧着是方议员要夺魁,我的赛鸽都被方议员的赛鸽拐走了不少。”
方达曦:“那是!不为拿第一,谁来啊!秘书长没瞧见我那些赛鸽脖上都挂了鸽铃,要响着冲霄九天似的……好了吧,好了吧,咱们脸都撕破了,秘书长还要跟我唠家常。不亲切的真话都是打官腔,我都替秘书长害臊。还是秘书长要我先夸夸静蝉路三号院的鸽子蛋,孵出的不是鸽子,而是凤凰呢?”
李稼书:“不晓得方议员还记着么?您家当初与我家就隔了三户,李方两家的狂欢与惨死,相距可就咫尺。我哪能是凤凰呢,被赶出自家院落的小斑鸠罢了。方议员家中近日事忙,是不是也后悔莫及当初没能将我家,赶尽杀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