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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召伯先生家书 (书春文丐)


  陈二:“哦?”
  方达曦敲了敲汝窑盘的沿。
  方达曦:“我前些天吃饭碎了个元青花的小盘,他都晓得。”
  陈二:“方爷寻出是谁没有?”
  方达曦:“这个不着急。执月过几天入学考,家里先太平着。”
  陈二:“那,方爷的意思是叫我再去拜拜董慈,叫申帮与政室厅重修旧好?只是,今年的市长位子,您二位的屁股都探过去了,董慈能?”
  方达曦:“他不是有个大儿子,一直找不着么?”
  拿对手孩子换太平、抵侵略,十多年前的故技要重施,觉出的倒不是“亲切”而是“亏心”。
  不该以眼还眼的,不该穷兵黩武的,方达曦也晓得“不得已”三个字,不能总为自己招来原谅。
  可他不要被原谅,他只要事办成。
  “良心谴责能跟雷似的劈死一个不算坏的人么?好在我胸口早戴了避雷针。”方达曦心想。
  阿西:“兄长、陈二哥在家呢。”
  陈二:“哟?执月又高了!都到你哥眉毛了。”
  方达曦:“你眉毛长下巴口?”
  陈二:“执月以后肯定比你还高。”
  方达曦:“那是我们家伙食好,谁像你们家。”
  陈二:“这么一说,我又饿了。执月,你赶紧去洗手!咱吃饭,吃饭。你不回来,你哥都不让人上桌!”
  阿西:“好。”
  一只圆餐盘,方达曦在桌上不知要怎么转,才好叫阿西的筷子能夹再多些菜。只是阿西的脑袋长到了胸口上,听命似的扒了几口就上楼复课去了。
  峨眉戏人肩上蹲着的小猴,都没他懂事,还比他差了些灵活与眼力。
  陈二瞧着直摇头,临离开方公府的时候,边探手顺走了方公府的一瓶西梅要送沈念楠,边还拿下巴指了把二楼,问方达曦,方公府的小爷总这样乖觉,怎么也没个叛逆期?
  方达曦心说,你是没见他要以下犯上的贼样罢了!
  到了晚上,兄弟二人都早早地躺去了床上,省得面面相觑,找不到话,真是尴尬。
  再等一夜安稳睡过来,方达曦心里不晓得怎么就越品越不是滋味了。与阿西日渐的“相安无事”令他觉着自己的脖子上,被阿西套上了越勒越紧的绳索。
  “要总这样也不成啊!”方达曦心想着。
  人的生死高于人的柳岸风月。“衣锦还乡”的李稼书将令方达曦和方公府上,很有一段时间的不太平。方达曦已有打算等过几天阿西赶完入学考,就随便找个由头把他迁出静蝉路,以防万一。
  话说转脸这句到了阿西的入学考,一连三天各一场。
  方达曦换了平常的衣帽,改着长袍布鞋,拉着阿西一同跪了圣人像。末了,只嘱告阿西考完别耽搁,紧着回家吃饭。
  阿西规规矩矩地应了,想着也不晓得眼前的圣人会否像吴嫂那样,爱不爱管考试、考生以外的闲事?他其实也不要靠圣人的保佑才记性好、心里灵通、,才考得好。设若圣人能改道保佑方达曦顺遂吉祥,才最好——谁都瞧得出,方达曦最近遇上顶麻烦的事了。
  阿西瞥眼瞧见方达曦的长袍折进了腰里,自然而然地伸手帮他把袍子拽平了。以至方达曦的腰都吓抖了一下。
  阿西:“放心,我不干别的。”
  方达曦的那一抖,叫阿西心里顶得意的,这就蹦着坐进炳叔的车去东联大。
  车子开上了路,他的世界由静蝉路七号院的四面院墙,变成了沪城的玉兰树、城墙、九道江,及沪城外的旁的高山大海,它们组成了国人的土地家国。
  沪城街上满是举着小旗的大学生,都比阿西的年纪大。阿西对他们实则生不出感悟,这些现象,早在十多年前,方达曦就牵着他的手,同他一起看过了。十多年后,重演的除了这些故伎,还有历史。
  是的,最近的日头又不太平了。
  悲与惨,就这么比着赛。乱世里的灾祸总比远方的穷亲戚,还不大爱打招呼就来。你哪怕沪城的八月的暴雨,在降落之前还要将天气闷一闷,礼貌地给百姓一个预警呢!
  沪城的物资是忽然因外边的战局受了窘迫的,物价脱了破落草鞋高爬上了山顶。以至沪城百姓开始吃苦头了,且已有人开始抢街头小贩、店铺商贩的瓜果米粮。小贩、商贩手里的货短了缺,就更怕、更要活、更要迁怒,物价就更要往上爬。
  百姓手里的钱,已不比草纸中用。他们喝着刷锅水,支付了凭空掉下来的抢劫税。
  据说如今沪城百姓给娃娃办百日宴的红绸喜酒,都掺了八成的水,为的就是在贫穷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学生们今个主要闹的,为的就是这些:
  沪城政室厅的懒政,行有不得,却反求诸己,双手一奉,将沪城百姓将闹饥荒的原因,全怪到了隔壁平京政府阻截沪城货物上。而平京伪政府平时弯惯了的背上,似长出了骆驼的双峰,挂住了这口绝配的黑锅。
  学生们今个次要闹的,却是与阿西息息相关的:
  学生们不大抬举方达曦这个做黑事的申帮头目竞选沪城市长,说他敛独横霸,是城之罪人,国之罪人。设若叫他得了最高势,沪城将因他走向更黑暗与更饥荒。
  在这时,大家都忘了方达曦拿命换的货物通行凭证,曾化作厚厚的温热手掌拉拽搭救过沪城,还给陪都送去了枪支炮弹。
  阿西瞧见方达曦的竞选海报被个学生从墙上撕下,丢去了鞋面下,就叫炳叔停了车。
  他下车捡起方达曦的海报弹弹灰,又折好塞进了怀里。
  学生们瞧见阿西这样,忙围去了墙角,将他堵在里头。
  他们喊了些什么,骂了些什么,阿西的两只耳朵上自动各戴了金钟罩,没去听。设若他再游离些,大略是要伸手将那些波动的上下唇给捏合住的。
  炳叔吓得直摆手,忙从一摞摞胳膊拳脚下,将阿西拽出来,塞回车里。
  炳叔:“小爷,没碍儿吧?伤着手了?”
  阿西:“炳叔,我们就去东联大,考试要来不及了。”
  炳叔:“是了,小爷要好好考,考不好,大爷又要不舒心。”
  阿西:“家里头的不舒心,在他心里的分量,大概比精卫填海的石头还要少。”
  炳叔:“小爷,听我一句劝,这年头……嗨,咱们都疼大爷。可一张小画报罢了,以后看见再就别管了吧。您想想,要是再被他们围着打,不还手吧,疼,还气不过!还手吧,说不定还要被关进去坐牢。是一张小画报还是被打、坐牢,您看怎么选合适?”
  阿西:“被打和坐牢,根本不算什么。”
  炳叔:“不晓得您是太精明还是太傻气。”
  到了东联大,阿西抬眼一瞧,竟然是先瞧出了这间百年名校的萧条。来参加入学考的考生比东联大的教员还少。
  特殊时期,温饱比学问要受人欢迎。
  阿西想着,真是零丁洋里叹零丁了,自己怕是只要在考卷上签个大名就能折桂了。


第13章 此器岂因渠辈设
  阿西这间考场的监考老师是东联大政法系教授郭伯礼。
  老先生白发美髯,长袍的袖口上虽然打了补丁,可补丁的颜色与长袍上的极相近。想来,打补丁的人当时是很用心了,才找到这么一块贴上来,将老先生的伤心藏了起来。
  老先生郭伯礼实则还是茅清平的入业老师。当初,方达曦几乎将刀架上茅清平的脖子,才使唤动茅清平老劳请恩师,在入学考时对阿西多关照多提点,哪怕只多瞥几眼!
  方达曦执拗地信任着自家的孩儿,实在是招人喜欢的,即便初始大多数人瞧这孩子都觉着他顶少揍的。可多瞧几眼后,这孩子就能跟平京的豆汁一个模样,耐喝、耐品,找人喜欢!那么郭伯礼自然也会因多瞧了阿西几眼,而双眼变青。
  诚然,方达曦所料不错,郭伯礼才瞧阿西一眼,还真觉得这孩子是道秉性美景。只他的硬笔字,不大合老先生的卯,那排排字看着方正板直,收笔时又实在轻巧,像是情义比蝉翼还薄弱的人。
  好在试卷上的一篇《时运赋》,阿西引写得实在悲愤:
  “马有千里之能,非人力不能自往;人有凌云之志,非时运不能自通。文章盖世,孔子厄于陈邦;武略超群,姜公钓于渭水。颜渊命短,原非凶恶之徒;盗跖延年,岂是善良之辈?尧舜圣明,却生不肖之子;瞽鲧愚顽,反有大孝之男。张良原是布衣,萧何曾为县吏。晏子无五尺之躯,封为齐国宰相;孔明无缚鸡之力,拜作蜀汉军师。李广有射虎之威,到老无封;冯唐有□□之志,一生不遇。霸王英雄,难免乌江自刎;汉王柔弱,竟有江山万里!”
  老先生老怀安慰,如今的时运与国运,像极菜碟里的糖炒茄子,软腻过头。可但凡国人胸膛里还有悲与愤,那么,空心的萝卜也能抽出绿芽,皱了皮的黄豆也能冒出白脆的尾巴,窖藏的粮食酒也能比初酿时香。腐朽的,总会再新生啊!
  阿西交卷时,郭老先生忍不住夸赞了他的“利器”心志。可阿西却回说作这篇赋的,实则是自己兄长方达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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