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玄琛接过信撕成碎片,拍拍手一身轻松,“不用理,权当咱们没收到过信。”
“啊?”
梁玄琛道:“我是知道我那个老母亲的,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至于我那六妹妹,她自己挑的夫君,她自己料理就是了,何须我来插手。”
常清河跑回营里和钦差吃了一顿饭,吹了一通牛,再往窑子里一送,后半夜他还骑着马回来了。坐在床沿上一身的酒气,梁玄琛边替他拔靴子慰藉他劳苦功高地出外应酬,边跟他说了自己的家事。
“今日喝酒,那钦差也语焉不详,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起了这事,都说当年梁家辅佐君王上位,如今天下已定,这是要学太-祖皇帝再将梁家一脚踢开了。偏生你那六妹妹是个暴脾气,还去栖霞寺闹着出家,这是给皇帝下不来台了。你可要让你家里上上下下仔细着点,怕是要闹出大动静来。”
常清河本来想说,梁玄琛当这个国舅爷,半点好处没捞上不说,自己这些年的家底都是靠着“木大官人”的名号攒起来的,皇后妹妹一点也没帮衬没提拔。要不以梁玄琛的本事,哪怕双目失明,要在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也是易如反掌。
梁玄琛叹气:“六妹妹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论才学谋断,她一点也不输皇帝,偏偏生而为女子,非但要在后宫与别的女子争宠,如今还为的生育一事折损了自己的身体。如此想来,我还真想回京一趟,去栖霞寺看看她。”
常清河不成想,梁玄琛心里丝毫没责怪皇后妹妹,反倒是心疼人家,自己这边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梁玄琛就是梁玄琛,任何时候都是胸怀坦荡的君子,当年哪怕自己不过是个小厮,他都能善待自己,如今对自己的家人,更加如此了。
梁玄琛说去就要去,常清河想陪着他,还被婉拒了。
“你陪着钦差吃饭吧,仕途也是要经营的,让人家逮着你一天到晚擅离职守总是不行。至于我这边,随便寻几个可心的小厮丫鬟陪着去就好,我这个皇后妹妹也不认识你,何必多此一举扯上关系。以后梁家获罪,说不定还得靠你出手相助,你一不小心成了皇后党羽,如何脱得了干系?”
常清河竟不知道他还存了这样的心思。
“当这个皇亲国戚,是不是随时准备好了一朝事发,要满门抄斩人头落地?”常清河问道。
梁玄琛道:“我爹是大将军,后来封了定北公爵,我从小在宫里进进出出,当年认识的叔叔伯伯及他们的子女,也都是与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如今还在人世的不多了。”
常清河点点头,“难怪你不喜欢在朝廷里谋差事,宁肯当个名声不好听的商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挺器重你,好好干吧,他日梁家倒了,还靠你护佑呢。”
常清河握紧了他的手,算是一点承诺。
两人分道扬镳,梁玄琛回京城,到宫外栖霞寺安慰皇后妹妹去了,而常清河回去好好当他的龙虎卫指挥使大人,与朝廷来的钦差,地方上的巡抚都督们拉拢关系,建立友谊。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常清河几天没见梁玄琛,就格外思念,甚至动起了心思要写情书。
然而书到用时方恨少,没跟梁玄琛在一起时,闲暇之余他还能坚持不懈地读书,最近这一年多两人天天厮混在一起,哪有心思读书?至于吟诗作对,他本来就没那么好的文采,跟梁玄琛差了十万八千里,是以不肯贻笑大方,还是不写诗了。最后干巴巴地说了自己这边的近况,又问梁玄琛何日回来,与君一别,如隔三秋,甚是思念。
“甚是思念”四个字,算是承载了他所有的相思。
这一日终于送走钦差,甚至得了一首临别小诗,常清河自己品着也觉得尚可见人,便誊下来准备拿去给梁玄琛品品。李明堂进来,说是县城木家那边派人稍了口信过来,让他赶紧回去一趟。
“木十三爷从京城回来了?”常清河折好纸塞入袖中,正准备整理衣衫出门。
李明堂道:“说是你母亲和弟弟从嘉兴过来看你。”
常清河一眨眼,莫名奇妙,“他们突然跑来这里做什么?不对啊,他们应该不知道我这边置了宅子。”
“就是说呢,我也觉得蹊跷,要不我陪你走一趟?”
常清河点点头,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个帮手。
两人开马加鞭地赶过去,只花了小半日功夫,才一进屋,常清河见坐了一屋子人,梁玄琛已经在家了,正坐上首喝着茶,常母和儿子儿媳果然来了,而隔着茶几,梁玄琛对面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常清河见了面如土色,当即跪倒在地大呼:“师父!徒儿不知师父突然到访,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第60章 杀人诛心
常清河跪下一叫师父,刚刚还其乐融融的屋子里顿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梁玄琛捏紧了手边的白玉紫竹杖,常家母子儿媳更是跳起来,指着那老者道:“你……你……你不是说你是他军中的师爷,李佥事太忙了不能亲自来接,才托了你来的。”
师父一见气氛不对,赶紧起身将常清河扶了,“别慌,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说罢又看着常清河,“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父,为师甚感欣慰。来来来,都坐下,今日不妨把话都说开了。”
常清河虽然依言坐下了,然而他左看看梁玄琛,又看看母亲和弟弟,李明堂站在他身侧,眼看着他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显然他不是怕师父来寻仇,真打起来也就打起来了,大家左不过以死相拼,以命相搏,他怕的是当师父的把话说得太开了。
“十一他们已经把那天晚上的事情都跟我说了,我责罚了他们,本想废了这些徒弟的武功,然而练武之人若是废了武功,连普通人都比不得了。今时不同往日,叫他们出去如何讨生活,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货,唯有卖力气为生。不过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不许再来找你的麻烦,更不许威胁你的家人。”
常清河眼睛一红,“谢师父不杀之恩。”
“你大师兄说你欺师灭祖,这话不对,若不是你忍辱负重,当日朝廷的兵马闯进门来拿人的就不是你,换成别人,为师今日还有命在吗?你对我怎样,我心里是清楚的。我让他不许去找你,然而他非不听。他学艺不精,死在你手上,只能怪他自己了!”
“师父……我是迫不得已……这些年我母亲和弟弟东躲西藏,大师兄还是找了来,我以为……”
“你以为是我下的令?”师父叹气,“我将你母亲和弟弟带来就是为的这个事,以后你们也不必东躲西藏,我和十一他们已经明说了,再有来纠缠不休的,我决不轻饶,便不是废武功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常清河又要跪倒叩谢。
“孩子,这些徒弟里面,就属你资质最高,又最勤奋,人各有志,我不怨你。”师父再次扶起他,他手中摸到什么,心中一动,颤声道:“那蛇信子,你还随身带着?”
常清河点头,“带着,这是师父送的。”
“你就是用蛇信子,结果了你大师兄?你……”说到此处,师父的眼中一红。
常清河听他这么讲,心中并无波动,因为自己的选择也并非为了“人各有志”四个字,杀同门师兄弟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丰富的感情。他抽出袖中的武器,那根细如发丝的银锁链,绕了几圈双手逢上,预备交回师门。
然而当师父的并没有接,“送你就是防身之用,没打算收回。我与你爹也算旧识,至今我都在问自己,当初把你带到康王跟前究竟是为了你好,还是害了你。”
他说到“康王”二字,梁玄琛的眼皮抬了抬,他看不见,所以并不朝这边看,但是常清河发现他在竖起耳朵听。
“师父,都是过去的事了,休要再提了。”
常清河的师父尴尬地笑笑:“也是,旧主成了逆贼……,多提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说罢他转头看向梁玄琛这边,拱手道:“国舅爷不会去告御状吧?”
梁玄琛手里“咕噜咕噜”地玩着两个核桃,“哪里哪里?提又如何,过去都是一起喝过酒摆过把子的交情,今上也不会因此就将我打成同党。竟不知阁下当年也是康王麾下,听内情似乎是很复杂,承望也牵扯进去了?我只听他约略提过,却不知他的旧主乃是康王。”
“国舅爷是个有大胸襟大气魄的人,在下佩服。当年我这徒儿还未出师,因为模样生得好,被康王选中安插到您身边去以做眼线。”
“师父!”常清河闭上了眼睛,他恨不得天上立时劈下一道雷,能及时阻止这场谈话。
梁玄琛笑道:“这倒有趣,个中详情,承望从未向我提起过,还要听听师父细说细说。”
常清河盯着师父的眼神,都带着凶狠了,然而他那位师父显然没会意,应该说,他不是瞎子,肯定能看出来,只是他看都不看常清河一眼,反而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说下去。
“国舅爷既想听,那我便说,当中有些事,连阿四……不对,现在叫承望是吗?有些事啊,连承望都不清楚。当年七王之乱,整个梁家可谓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国舅爷协助燕王南征北战,是一员猛将。为此康王下令让承望,也就是当时的常四下毒害您……听说您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常清河,这个名字好,乃是起自夏英公一首名句,山势蜂腰断,溪流燕尾分,好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