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风竟然说:“为了苟活,我做过许多事。”
楚开容终于在此时开口:“说来话长……”他缓缓落座在一把软椅上。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垂首不语,整张脸半明半暗。
“楚一斩,”沈尧叫了他的诨名,“你不要吞吞吐吐。”
楚开容双手搭在膝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多年前,元淳帝的两个弟弟都被他流放去了边疆。元淳帝驾崩当晚,太子死了。皇室无人,国脉将衰,此消息一出,朝野必将震荡,异族必定来犯,你们骂我狸猫换太子,你们当我愿意做这种混账事!我家住京城!我不保皇城,谁来保?”
卫凌风坐在床上,亲手探过黄半夏的脉息,才说:“楚开容,当年你毒发病重,无药可救时,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让你来清关镇的丹医派寻医问药。”
楚开容凝视着卫凌风。
卫凌风说:“那封信,是我写的。”
楚开容闪身到床前,拽住了卫凌风的衣领。他骨节嘎吱作响,目光中迸发骜狠之色,再无一丝一毫的宽宏气度。
卫凌风与他对视:“我从京城商队的口中得知,京城楚家的公子病重。我托他们带给楚家一封信。此后,你飞鸽传书,一直与我书信往来。”
楚开容闭目养神。片刻之后,他恢复往日的心境,胸膛仍然起伏不止:“你引我谋。反。”
卫凌风搭住他揪在衣领上的手,一根一根地掰走他的手指:“楚公子,何出此言?”
楚开容一笑,应道:“你在信中提及我的父辈。我父亲早亡,江湖传闻他重病不愈、悬梁自尽……全是假话。当年元淳帝赐了他一杯毒酒。只因楚家在京城享有盛名……我父亲做了武林盟主,还是元淳帝的堂弟,民间有人供奉‘楚’字寺庙……卫凌风,你甚至把我的亲笔信泄露给了药王谷。那位谷主进谏元淳帝,元淳帝暴跳如雷,急忙招安五大世家。”
周围还有旁人在场。楚开容却不在乎,直言不讳道:“我初进丹医派,怀疑寄信人是你。但你行事过于沉静,人也循规蹈矩,我料定你胸有城府,绝非一日养成。”
沈尧听得云里雾里,质疑道:“楚开容,你来我们丹医派,是因为你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
“药王谷,”楚开容如实解释,“他们想将我除之而后快,再去元淳帝的面前邀功。”
他紧盯着卫凌风:“你早就知道了这些事。”
卫凌风道:“我在药王谷待了几年,侍奉于谷主身边,自然有所耳闻。”
楚开容又问:“你为何能离开药王谷?”
这个问题,无数人问过无数遍。卫凌风从未回答过。
而今,卫凌风实话实说:“药王谷的谷主想要《灵素心法》。他把我送到清关镇,让我拜入丹医派门下。等我得到丹医派的真传,再拿回《灵素心法》,药王谷便会铲除丹医派……我是药王谷派来的细作。”
卫凌风神态湛定,语气镇静。
沈尧和许兴修却听得心神巨震。
许兴修眼见卫凌风无喜无怒无怨无悲,心下极度怅然,不由得说:“卫凌风!丹医派所有师兄弟的身家性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甘愿做药王谷的鹰犬?”
沈尧只问:“师父知道你从哪里来吗?”
“师父猜到了,”卫凌风望向远处,“我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我来时,满身伤痕,百毒入体。他教我如何化解毒性……”语声渐低,卫凌风说:“我亦愧对恩师。”
楚开容颇感兴味地看着卫凌风:“你想过没,为什么段永玄知道你的身份?数月前的武林大会上,段永玄同我说了。因为你师父和段永玄是故交。所以,我们还没抵达凉州之前,你师父就修书一封,寄给了段永玄,将你的底细告诉了他。你师父在信上说,卫凌风中过药王谷的一百多种毒……”
卫凌风呼吸一顿。
沈尧瞳孔一缩,悄声道:“不可能。”
“有何不可?”楚开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在这江湖之中,你还指望,能用真心换真心?”
“无论如何,”沈尧定了定神,重申道,“我要救回黄半夏。”
楚开容拾起桌上一把竹骨折扇。他反转扇柄,挑起沈尧的下巴。
沈尧被迫抬头,仰视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端详沈尧:“眼前这条路,不是我选的。你师兄早已策划好一切。你对着我说,不如去求你师兄。”
“楚公子何必抬举我,”卫凌风接话,“我只盼望药王谷的谷主粉身碎骨。”
楚开容展开折扇:“不止。你想连根拔除江湖各大门派。你比那个魔教妖女更狠,她只是杀了几位掌门。而你,你要让门派的根基……荡然无存。”
楚开容拢袖抱拳:“卫兄,好手段。”
卫凌风并未做声,像是默认。
这房间里的黑暗与寂静不断延伸,仿佛吞吃了一切良善。
所有人的面貌,都被阴影笼罩。
空余一盏烛火飘摇。
沈尧垂目,又问:“楚开容,当日在丹医派,谁杀了你的侍卫?”
“是我自己,”楚开容两手摊平,折扇夹在他的指间,“还有安江城的那个绮蓝,你记得她吗?他们死在我的刀下,并非我故意为之。”
沈尧哑声道:“你还能在无意中杀人?”
楚开容笑着说:“我夜间熟睡时,绮蓝姑娘来吻我的脸,我正从噩梦中惊醒,拔刀便斩了她 。那个侍卫也是,深更半夜查看我是否安好,我一拳打在他心口。沈大夫,你不必对你师兄失望,我们江湖中人,大抵都是这样。杀人太容易,提刀一条命,挥刀一条命,谁会在意?”
“我!我在意!”沈尧猛锤一座木柜。
木屑飘洒,沈尧说:“我一直记得刚出清关镇时,你同我说的一个故事。你说,你曾经一时失察,让一群土匪杀了一对夫妻。你很后悔当日没有救下他们,因此而自责。我以为这是你的本心,楚开容。你本心向善。”
楚开容一怔。
沈尧抬起黄半夏的手臂:“让我带走他。他年纪尚轻。他父亲为了安江城百姓付出许多,土匪的刀没落下来,他还能活。”
许兴修阻挠道:“你不能直接走。丞相派人守在了太子寝宫的门前。”
沈尧反问:“为什么丞相允许楚开容待在寝宫里?”
“国不可一日无君,”许兴修看向楚开容,“依丞相的意思,太子命不久矣。皇族之内,能继任大统的……”
沈尧当机立断,点按黄半夏的几处穴位,将他弄成了龟息之态。就像当日在流光派,沈尧协助赵邦杰装死一样。
而后,沈尧道:“太子薨了。”
他迈过门槛,走到前厅,高呼:“太子薨了!”
王师叔根本没有验过黄半夏的脉搏。此时,王师叔长舒一口气,竟然也朗声宣告道:“太子薨了!”
隔着一道雕花剪影的木门,沈尧看到殿外众人伏跪痛哭,哭声撼天,宛如山崩地裂。
*
真太子已死,假太子也死了。
尸体停棺静置,真太子得以入棺。
而黄半夏的面具被揭了下来。沈尧抱着黄半夏,坐在一辆马车里,在两位师叔的陪同下出宫。
马车上,两位师叔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皇城。
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在他们的身后关闭。
巍峨壮丽的宫阙城楼,终究化作一缕过眼云烟。
王师叔眼皮微垂,疲惫倦怠道:“终于能告老还乡了。”
何师叔也附和道:“终于放我们走了。”随后,何师叔又说:“卫凌风那孩子……”
沈尧低声道:“他有他的路。”言辞冷淡,不复往日热情。
皇宫最高的一座城楼上,卫凌风凭栏远望,目送沈尧的那一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宫门尽头,他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长风吹乱了他的发丝。
浮云渐止。
他眺望苍穹,日光刺眼。
楚开容在他身后说:“早知如此,你何必让我陪你一起诓骗师弟?”
卫凌风侧过脸,只见楚开容一身黑袍,腰缠金丝龙纹,头戴珠簾王冠。紫檀木雕出一道锦绣华门,楚开容穿过这扇门,神色平静,兼具帝王之象。
卫凌风道:“算不上诓骗。”
楚开容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我终于说服了江展鹏,也凑齐了京城的守卫。否则,真太子咽气的当晚,我会被御林军活捉。”
卫凌风却说:“应当感谢黄半夏。”
“黄半夏此人胆小懦弱,不曾练武,出身优渥,且不是京城人士,便于操纵,”楚开容念起黄半夏的种种好处,“多亏这一招狸猫换太子,为我们拖延了几日……”
卫凌风语气平淡道:“恭喜。大业得成,旗开得胜。”
这句话,说得没有一点波澜。
他实在不适合溜须拍马。
楚开容看着他,轻轻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天下英雄俯首称臣,乃是多少人的毕生之愿。”
卫凌风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再除掉一个药王谷,就能解除心头之患。”楚开容提醒道。
卫凌风转身,走入楼中阁,自顾自地说:“药王谷的谷主对我们恨意滔天。我让沈尧先走,便能保他周全。两位师叔护在他左右,帮他治好黄半夏,不至于让他过度劳累。沈尧吃过十年昙花,内力只是昙花一现。待我忙完,便将我的功力尽数传给他,填补他的亏空,补全他的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