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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相 (箜篌响)


  他狐疑地盯着我,惨白的小脸,黝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沉默许久后,许是看我始终没死,总算喝水用膳。
  此后很长时间,都必须要我试过没毒才肯吃饭,且只许我靠近。
  我怀疑他是被害妄想症,长大后会慢慢好起来,他表现得也的确好多了,但后来才知,他仍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半尺之内。
  思至此,我叹了一口气,笑道:“王爷虽享爵位,却无太多实权。他想拉拢你,却不知,嘿嘿,咱们才是一伙的,你是怎回的?”
  他已给我换了干净衣裳,默不作声地拢起我的长发,别上发簪,总算把我收拾出几分人样,才漠然道:“急什么?先等着。”
  我不由失笑。
  绷了整日神经松懈,在这方狭小空间内卸下防备,头又开始疼了。
  他随手将我拉入怀中,灵活的手指轻揉着我的太阳穴,问:“大夫开的药喝了?”
  动作自然而然,倒显得浑身绷着的我过度紧张,神经兮兮。
  他将我按老实了,平静道:“怕什么?你今日在外人面前不是挺厉害吗?”
  我干笑:“我跟你叔叔开玩笑呢,药我喝了。”说着又与他说了赵兴派人暗杀之事,说着说着,不由唏嘘感慨皇室凋零,奇葩遍地,皇帝低能,燕王娶二十八房小妾,想儿子想得发疯,却错把鱼目当明珠,以至晚节不保,可悲啊。
  他安静地听着我说,准确地抓住重点。
  “晚节不保?”
  “啊?”我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竟说漏嘴了,好在我反应快,补救道:“对,对啊!难道他现在还不够老吗?”
  他紧盯着我,鹰隼般锐利目光几乎将我洞穿,似是有所怀疑,我死咬着牙,强装作坦然与他对峙。
  这时马车停稳,车夫在门外唤道相府到了。
  本以为以他执拗的性子会追问到底,但他却什么都没说,默默打开车门,算放过我了。我刚下车,却见夜空中浓云密布,想来明日要下雨。
  每年这个日子都要落场雨
  我回头提醒道:“明日是清明,莫忘了祭拜你娘。”
  他淡然应了,眉眼清秀,神情晦暗,看不出情绪,目送我回府。我被折腾得太累,也没多想,倒在榻上阖眼便睡,一宿无梦。
  次日。
  我吩咐下人备三牲,纸马香烛,祭拜江家祖先。
  当年我娘失去丈夫,又没了小孩,被迫改嫁,终日啼哭,哭瞎了眼。后我小有权势,便派人将她回家中照顾,颐养天年。可惜母子缘浅,好日子没过几年便旧疾发作病逝了。
  当时得天子准许,令百官戴孝,举国哀悼,将她风光大葬,与我爹合葬。
  她只是妾,这本于理不合,但也未有人敢质疑。
  拜过父母,又带着大外甥祭拜堂姐。她的衣冠冢在半山腰,朝向京城,孤零零的,看着她的小孩长大成人。
  凌墨穿得身肃杀黑袍,带兜帽,将半张脸遮住,那双昳丽的凤眸也挡在阴影后。
  天空阴霾,细雨绵绵,有寒鸦歇于枯枝上,呱呱叫着,远远看去,整座皇城都笼罩在浓密的阴云之下。
  我化去黄纸,看着纸灰越蹿越高,被风吹散,飘向远方,想到约莫两年便是樊州之战了,心中忧虑,对他叮嘱道:“你娘将你养大不容易,以后的清明莫忘了来看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再次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以后不来?”
  我被问得愣住,真有点怕了那犀利的视线,总觉得他真能将我看穿似的,面上却镇定道:“我自然也来,只是提醒你更加上心罢了。”
  他盯了我一会,盯得我心跳加快,冷汗直冒,却再次没有追问。我松了一口气,才发现里层的衣服几乎全湿了,紧贴后背,湿湿黏黏的。
  眼看雨势渐大,我拨灭火苗,撑开纸伞,牵着他的手,朝那满城的风雨慢慢走去。
  本朝官员清明有七日休沐,我憋了好几日,路过酒楼时,便抖去身上水珠,拉着他寻了个靠窗位置坐下,点几碟凉菜,看着街上来往行人,叫卖新酿汾酒的,卖小吃的,算命的,三教九流,满是市井气。
  我不禁心情愉快,也叫了一壶汾酒。
  凌墨开始不让,在我苦苦恳求下总算同意,但是只能喝两杯。
  我表面大力称赞他温柔体贴,通情达理,心里颇为不忿:我花自己的钱喝酒嫖娼,凭什么管我?
  这酒入喉口感绵长,香甜清冽。我高兴了,话也多起来,主动问道:“凌墨,这两年你可有梦到你弟弟?你娘曾叮嘱我,一定要找到那小孩,也不知他现在在哪,有没有挨饿受冻,有没有被人欺负。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他淡然道:“他还活着。”
  我问:“你怎知道的?”
  他说:“能感觉到。”
  我激动道:“那你能不能感觉到他的准确位置?距离方向?长什么模样?”
  他说:“……不能。”
  我大为失望,他又道:“但他若站在我面前,我定能认出。”
  那有何用?
  我叹气,我都能把他抓到你面前了,难道还会不知道他是谁吗?
  说话间,第二杯酒也已下肚,我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便听身后有人说道:“那江现,草莽出身,不过是街头无赖,有何可得意的?竟让百官为一个小妾戴孝,简直荒唐。”
  我与凌墨相视一眼,悄悄回头看去。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说话之人正是赵兴,同坐的也是几名武将。
  因我先前下令清查军费开支,得罪了不少武将,皆恨我入骨。
  我也不愿竖敌太广,但朝廷军费消耗巨大,全进了这些人腰包,不查个清楚,拿什么跟夏国打仗?看我外甥多配合,我派人查他,却见他营下竟无一笔错账,可见治军之严。
  我装作摇头叹气,右手偷偷挪向那酒壶,却被他摁在桌面动弹不得。我不死心,反握住他的手,抻着左手去够,同样被牢牢钳住,绝不纵容。
  我一介文臣,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力气也不大,哪里能挣的开?再被他冷飕飕地看一眼,就是有天大的脾气也发不出来,只能怏怏地吃花生米。
  这时却听那厢有武将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听闻那整日与他厮混的侍御史也是娼妓儿子,赵将军与他不是兄弟吗?可知道详情?”
  赵兴笑道:“我与他可并非兄弟,谁知他到底是不是我爹的儿子?他娘本是个妓/女,我爹为她脱去贱籍,娶进王府,宠爱有加,她却与侍卫偷情,被父亲发现后乱棍打死。那小野种还哭道冤枉,我爹不愿细究,养他成人,他却怀恨在心,给我家丢尽颜面。”
  这朝代阶级分明。商籍,兵籍,匠籍,乐籍皆称贱籍,不能参与科举,不能为官,不能购置田产。妓/女属乐籍,生下的孩子也无法摆脱贱籍。
  因此做官的多是官宦子弟,政权被牢牢握在士族手中。富的代代富裕,穷的越过越穷,永世不得翻身。
  我听着他们一口一个贱籍,一口一个娼妓,忽得拍桌大笑,对凌墨说道:“阿涉,我娘下葬那日天降大雨,官员不敢撑伞,戴孝哭丧,我坐在轿中,却见有人跌到泥地里,摔得好不凄惨,你可知那人是谁?”
  阿涉是心腹的名字。
  他应道:“属下不知。”
  我笑道:“那个废物,二十岁靠他爹入仕,上阵不敢打仗,空报军饷,为官多年,上朝仍不能进正殿。我若是他爹,早在他出生时便将他丢进马桶里淹死了!奇怪,难道燕王府没有马桶吗?”
  赵兴听到我的话,腾得起身,额角有青筋跳动,恶狠狠盯着我,怒喝道:“江现,我们家事轮不到你管,若非你有意打压,欺瞒幼主,我怎会降至从五品!”
  其他将领也连连道:丞相削减军费,变革科举,轻视武将,谁来上阵打仗?连京城小儿都知丞相颁新政误国,能得好时便收手吧。
  我轻蔑笑道:“诸位可是忘了?贺州是我守住的,前线抵挡夏人的也是我的将领,与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何干?若不是看在令尊的面子,我早将你们一个个撤职查办,还敢站在这儿与我大声说话?至于打压,就是欺负你,怎么样?回家告状去啊。啧,说半天都没人敢动手,我看朝廷养你们这帮废物,都嫌费钱!”
  他被如此羞辱,满面涨红,胸口剧烈起伏,眼里理智全无,手攥成拳,朝我脸便招呼。这人生得虎背熊腰,魁梧粗壮,胳膊比我大腿还粗,耳旁旦听拳风呼啸,想来若结结实实挨了这下,怎么也要躺上半个月。
  但不等那拳落下,凌墨已如一道黑鹰般挡在我身前,截住这击,动作快得没惊起半点风声。他全身黑袍,帽子将脸遮住,衬得那只仅露出的手越发瓷白好看。
  他五指弯曲,将那拳稳稳攥住,指端骤然发力,便听骨骼断裂声,竟是将赵兴的手生生握断。
  其余人见状忙上前帮忙。
  我乐了。动手才好,不动手我哪来的理由揍他们?今日我外甥在,能让我受一点伤我便跟他姓,便对凌墨叫道:“是他们先动手的,不是我!”
  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将我往身后推了推,确保不会伤到我后,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开打,拳脚利落,专朝脸打,又狠又快,看着就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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