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瑙忽然改变主意,应当和那群官兵有关系。许是发生了什么事,脚夫没注意到。因此如果想弄明白,还得从这些官兵身上下手。张翔想了想,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们在山谷里遇上的那群官兵,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脚夫想了一会儿,答道:“我记得他们运货的车上装着许多石块、草垛,还有些工具……像是去修建工事的。”
桌上一位名叫王习的人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你知不知道那队官兵是往哪儿去的?”
脚夫老老实实道:“我好像听说他们是去渝州的。”
听到“渝州”两字,王习眼睛一亮,道:“果然如此!我明白了!”
其他人还茫然着,纷纷将目光投向王习:“你明白什么了?”
王习道:“你们知不知道,开春的时候渝州附近的江堤垮塌了一段?”
席上有人点头,有人摇头。阆州和渝州相距不过数十里,却有群山相阻。有些人消息比较灵通,早知道消息;有些人不关心时事,便没有听说过。
“我家前阵子有个从渝州来的客人,说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下了一阵暴雨,江水涨潮,把那边的江堤冲垮了一段。后来官府派人补上了。那天朱瑙碰上的,八成就是去渝州修补江堤的官兵。”王习蹙眉思索片刻,道:“难不成,那群官兵和朱瑙说了什么,朱瑙才提前知道了洪水会决堤的事情?”
众人皆以为然。
唯独那脚夫,憨憨地摸了摸头:“如果那些官兵都知道大堤会塌,怎么不把堤修好?”
众人又是一愣。脚夫的话倒是给他们提了个醒,洪水会决堤的事儿,那些个官兵还真不该知道。一来几个月后的事情他们又怎能确定?二来人多口杂,如果真有这种事,按理早该传开了,没道理只有朱瑙一个人知道。
那既然不是官兵说了什么,便是朱瑙自己发现了什么。
片刻后,张翔露出一个苦笑:“真照脚夫说的,那天赶路的时候,他们迎面碰上一队对渝州修补江堤的官兵……只要朱瑙知道这些官兵是去干什么的,我便大概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了。”
李绅忙问道:“怎么说?”
张翔慢吞吞道:“你们想想,那江堤是去年才修的,按说今年应当是最牢固的时候。可渝州那边春雨涨潮,就把新的大堤冲毁了……春雨再大,能大的过夏雨?春水涨潮,能涨得过夏洪?那大堤既然连春水也挡不住,被夏洪冲垮,又何足为奇?”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咬了咬牙:“那些狗官层层克扣,把江堤修得不堪一击!百里长堤是一次修成的,渝州这段春天就垮了,幸而春天水势不高,才没酿成大祸。其他地方呢?夏洪来后,果然处处垮塌……这不是天灾,这是人祸!朱瑙怕是早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早早开始屯粮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如今这朝廷早已是烂骨生蛆,地方官府胡作非为,横征暴敛。而他们在座众人,无论家境好坏,都是当世的百姓,谁又逃得过?想到这里,他们一个个目光黯淡,垂头丧气。
李绅突然气急败坏地踹了下桌腿。众人还以为他是对世道不满,没想到他一开口,竟还是唾骂朱瑙:“我说那朱瑙怎么晓得囤粮,弄头到来,果然是他走了狗屎运!他出去进个货,竟还能碰上这样的好事……老天真是不开眼!”
众人哑口无言。他们几个家里都是经商的,对忽然发家的朱瑙也是又眼红又嫉恨。平日李绅骂朱瑙,他们都要附和上几句。可是这回,李绅说朱瑙走了狗屎运,他们却很难认同。
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早就知道了春季渝州那里堤坝垮塌的事,可又有几个人因此就想到了夏天的雨季会让洪水决堤?即便想到了,他们之中又有几个能有魄力把自己手里做得正好的生意全卖了,孤注一掷豪赌的?不光他们之中没有,整个阆州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朱瑙来。
想到此处,几人黯然失色,几人忧心忡忡。
“那朱瑙真是……”王习皱着眉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个异乡人,才来了几年,竟把我们这些世世代代立根于此的人都挤兑了,真是让人看笑话。”
另外几人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回的事,固然让他们暗中佩服朱瑙,却也加剧了他们对朱瑙的嫉恨。要是没有朱瑙,他们这些商人势必会大肆囤积物资,趁着天灾人祸好好赚上一笔。可现在,已经没有他们施展拳脚的余地了。
商人趋利,夺利的便是仇人。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很快就达成了默契的共识:不能再让朱瑙在阆州城肆意妄为下去了!
第4章 一切花销全从你工钱里扣。
清早,朱瑙出门去集市。
他在集市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不时停下脚步向摊贩问问价钱,闲聊几句。
从前他手里没钱租铺面、雇人手的时候,他便常在市集里逛。一旦碰上物价低于市价的东西便买下来,加点钱转手倒卖出去。一笔买卖赚的钱不多,可日积月累也攒下不少钱。如今他有了钱,却仍爱逛集市。
一切似乎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然而在集市的各个转交暗处,许多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个凉棚后面,两个青年凑在一起,小声交谈。一名青年道:“他在看草药。难不成以后他还打算继续做药材生意?”
另一个青年脸色不大好看。他是李绅家的仆人,打从朱瑙不开药店以后,李家药铺的生意好了许多。假若朱瑙又要回来,他们家的日子必定又要吃紧了。
忽然,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了一下。“快低头,朱瑙在看我们!”
青年回过神,只见不远处朱瑙果然对着他们的方向张望。此时他若站着不动,倒也不会惹人起疑。可他一时心虚,竟下意识地往凉棚后面躲。
过了一会儿,他从凉棚后出来,只见朱瑙还在集市里闲逛。
“他没发现我们吧?”
他的同伴盯着朱瑙看了会儿,见朱瑙并无异样,摇头道:“应该没有。”
两人松了口气。
朱瑙在集市逛了一上午,悠哉地离开了。他走了没多远,忽听前方一阵喧闹,拐过街角,只见一堆人围在烧饼摊前看热闹。
一名路人道:“啧啧,又来一个。把这小子的手剁了吧,免得他再去祸害别人。”
另一人道:“就是。什么时候能把咱城门关了,为何放这些人进来?”
朱瑙走进人群里,只见一个骨瘦嶙峋的少年跪在地上,那姿势仿佛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他身边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是烧饼铺的老板刘春。刘春试图把他少年从地上拉起来,抢夺他怀里的东西。可那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刘春胳膊有他三倍粗,竟死活拽他不动。
两人角力了一会儿,刘春未取得上风,不由急眼了,开始对少年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狗杂碎,我让你抢!看我不打死你!”
刘春力气惊人,可那少年入定般承受着拳腿,竟一声不吭。
朱瑙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少年怀里竟抱着几块烧饼。被他用力挤着,饼屑落得满地都是。
这倒也怪了。一个烧饼不过巴掌大,这少年若饿极了来抢食物,大可抢了就吃,吃了就跑,吃进肚里以后那刘春也奈他无何。何苦抱在怀里?这样子倒不像要自己吃,而是要带走的模样。
再瞧那少年的跪姿,仿佛磕头一般。
刘春继续殴打那少年,地上的泥土已溅了星点黑色,似是人血洇进土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时不时还有人大声叫个好,激得那刘春拳脚愈发密集。那少年逐渐跪不住,趴倒在地。
突然间,落在他背上暴雨般的拳脚停下了。一双素布靴出现在少年的视线中。他微微一怔,抬眼望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那男子皮肤白净,眼睛细细长长,唇角微翘,天生便是一张和善带笑的脸。
少年在看朱瑙的时候,朱瑙也在打量少年。这少年的脸庞生得稚嫩,约莫只有十四五岁,手脚十分纤长,因饿了太久,身板过于单薄。他的五官虽未长开,却已见英武之气。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竟如狼目般炯炯。
片刻后,少年听见朱瑙温声开口:“他抢的这些烧饼总共多少银子?”这句话是在问烧饼摊老板刘春。
少年一惊,诧异地看着朱瑙。
刘春道:“他抢了五个烧饼,总共一两银子。朱兄,你要替这小子付账?”最近粮食紧缺,烧饼的价格也飞涨了数倍。
朱瑙并没有回答。他蹲下身,和那少年对视。
他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戒备地看着他不做声。
顿了片刻,朱瑙又问:“我若替你出钱,你如何还我?”
少年一怔,不解其意。他身上但凡还有半点值钱的东西,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朱瑙微微笑道:“我不做亏本生意。你若不打算还,我便走了。”
他的话不仅令少年茫然,围观的众人也都傻眼。他们原以为朱瑙要做善事,哪知钱还没掏,他竟先跟人谈起还债的事。难不成还要算算利息?果然是个重利轻义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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