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两日,祝政终于收到了“已服,安”的回信。
祝政望着空中朗月稀星。
不知此事常歌所在何方、所虑何事。他的思虑,又是否与自己有关。
亦不知……此次一别,不知再见却又是何时何方;不知这误解是否还能再解。
他忽然对自己心生厌恶。口口声声要护好常歌,却堵不住朝野弹劾;明明常歌功勋累累、戎马归来,却拦不住联名诛伐。
卧薪尝胆三年间,只为常歌不再戎马厮杀、如临深渊。然而他走的每一步棋,都无可避免的在伤害常歌,包括建平的巨箭、包括滇南的冰魂。
会不会,他命殒于三年前的宫城兵变,常歌过的,会比现在更好。
兵变那天,狠命疾雨将他从头淋到了脚。他淋着瓢泼大雨,却没能让自己更清楚一些。他躲在曾和常歌一起躲过的山洞中,心神崩溃的过了三天。
他不太记得那三天如何过得,再忆起,只知道当时自己缩在山洞中,满心满脑都是灵俊飒爽的常歌。是常歌的笑、常歌的开朗、常歌和自己的点点滴滴撑着祝政,挨过了那三天。若没有他,祝政在兵变当天,可能就业已疯癫。
再出山洞时,长安一如既往的日光刺痛了他的眼。
大周开国皇帝、英武贤明,一统天下、大封诸侯。谁知此后数代庸政,遗留问题诸多。至祝政这位周文王,许多事情更是心力交瘁、身不由己。
开国武王所留诸侯自治制度,竟让群雄割据、时有摩擦,有时候,祝政甚至觉得,恍惚间、这不是大周一统天下,而是又回到了大争之世。
不止大周、各诸侯之间也是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对这种无休止的连年征战,他早已深恶痛绝。
司徒镜此次宫城兵变,倒是给了个大周一个新生机会。
不破不立、不死则生。
此次大业宏图,不为个人、不为家恨。为天下苍生、为一统山河,更为平反常歌。让他能光明正大地,再次以“常歌”之名,活在这个世上。
下定决心之后,他开始周游列国、招揽有志之士……直到最后一步,买通玄妙观、派人在荆州后花园中布好祥瑞。
这个过程中,他百般打探,却再无常歌的讯息。起初,他生怕霸业已成、常歌不再,直到益州再会。
他欣喜常歌并未轻生、尚在人世。他落寞常歌不解缘由、深恨了他。
有时候,祝政心头会冒出些古怪的想法,比如说,恨他也无所谓,只要常歌能让祝政陪着他也行。但更多时候,看到常歌落寞的神情,祝政心中尽是愧疚和悔意、不住翻腾。
三年来,祝政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直到常歌连夜飞驰千里、来滇南为自己刮骨疗毒的那天,感动之余,他还以为常歌已然懂了自己的心。
常歌劝他去益州,甚至有一刻,祝政真的动了心。再不要什么平反、也不要什么霸业,他只想陪着常歌一道回益州、为他参谋、助他峥嵘,日日都处在一起。
他只犹豫了一刻,不忍放下帮助常歌平反的梦、不忍放下终结大争乱世的愿,情势却急转直下。
时也。命也。
祝政体内的燧焰蛊毒,休息了几日之后也逐渐褪了下去。
他再也信不过滇颖王。将此燧焰蛊毒递给张知隐前,当着张知隐的面试用过一次。这毒确实噬骨焚心,但更让他痛楚万分的,是以后常歌要时不时便遭受这燧焰之苦。
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是祝政低估了滇颖王的狠辣程度,轻易泄露了自己心属常歌。
或许,他命殒于三年前的宫城兵变,对常歌来说,真的会过的比现在更好。祝政三年来的殚精竭虑,蓦然回首,竟连自己都看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柄寒剑无知无觉地抵上了祝政的脖颈。
“你要取性命便取吧。”祝政并未回身,坦然道,“我记得,你似乎是叫……祝如歌?”
祝如歌冰冷的剑锋依旧抵着他的脖颈,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葬送了这位山河先生。祝如歌以一种祝政从未听过的决绝声音说:“说!我家将军呢?”
“走了。”祝政平静说道。
“去哪儿了!”
祝政缓缓摇摇头,甚至险些碰上了祝如歌的剑锋:“不知。”
祝如歌一把收了思归剑,颇有些愤恨地盯着祝政。祝政缓缓转过身来,再次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位“祝如歌”。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同这位像自己又像常歌的少年单独相处。
祝如歌眉眼很像祝政,眸中却闪着少年常歌特有的飒爽和坚韧。他额前还留着些碎发,一身白底素衫,腰佩着一把白鞘宝剑。
祝政的目光落到了他所佩这把白鞘宝剑上。
他曾为周天子时所佩玉剑怀仁,在宫变之时一道带出了宫。但祝政自感过于招摇,便将玉剑怀仁匿在武陵山斋之中。出山后,为礼仪所佩怀仁宝剑,乃是仿造着玉剑怀仁所铸的铁剑。上次建平城匆匆一瞥,尚未察觉,此番细细观看,祝如歌这把白鞘宝剑,形制、颜色均与自己当初所用的玉剑怀仁极为神似。
祝政开口问:“这是你的剑?”
祝如歌倒并不友好,呛声道:“这是我家将军为我打的剑。”
祝政不解:“他善用长戟,为何教你练剑?”
祝如歌将眉一横:“这与你无关!”
祝政平静道:“你无需对我如此之大的怨气。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家将军。”
祝如歌将他一瞪,说:“无论你想没想过,结果你都害的我家将军好惨。或许你和将军熟识,他对你还忍让三分。但我与你素不相识,实无需忍让。”
祝政转而言道:“你还随着我姓祝,实无需如此针锋相对。”
祝如歌立即驳道:“天下姓祝的那么多,怎么就是随着你姓!”
祝政听到这句,心下倒是一暖。如歌真的像他,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他也如二擒那天一般,回了一句一模一样的话:“这还真是随着我姓。”
祝如歌被他说得一愣,暗自惊叹,天下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也不知将军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祝政笑道:“如歌,我问你,你家将军可有说过,此剑所仿何剑?”
“这是我家将军精心绘了图谱拿去着人打的,怎么就是仿制的。”祝如歌不忿道,“就连名字都是我家将军亲取的。”
祝政闻言问道:“此剑何名?”
祝如歌将剑身亮给祝政,白玉剑鞘上两个篆刻大字——
“思归”。
他将思归剑捆回腰间,朗声答道:“我家将军说,来源是‘我心何所欲,思君念君归’[1],所以,此剑名为思归剑。你可记住了。”
祝政心中一动。思归。
他想起了再次相遇后,打听丑将军黑风魅的事情,都说此人脾气古怪,只打魏军。
他想起了初知“祝如歌”名讳之时的情形。想起了如歌颇像他的眉眼。
这是常歌的思念。
在他们还是祝政和常歌之时,数次的争执、不解和迫不得已之后。
在常歌以为大周天子早已命殒宫变当晚之后。在他以为祝政早已故去的三年之间。
他怨着曾经的周天子伤他,不解此前的种种行为。即使如此,常歌还是咽下心中的苦血,怀抱着一腔热忱。
——我心何所欲,思君念君归。
虽未明言,却铭心。
方才那个颇有些万念俱灰的祝政,被这简单的“思归”二字,振奋了心情、重塑了精神。
“你家将军,真是如此说的?”祝政再次确认道。
祝如歌立即应道:“将军所言之事,如歌自铭记在心,一字不差,何况这是赠予我的思归剑,自然不会记错。”
祝政陡然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道:“乖如歌。”
祝如歌被他猛然一揉,立即护着头瞪他道:“谁许你乱揉的!”
祝政淡然一笑:“你家将军摸得,我就摸得。我同他是一样的。”
祝如歌仍讪讪地捂着自己的头,嘟囔道:“你和我家将军才不是一样的。”
祝政忍不住想要捉弄他一番,面不改色说:“那日建平城月下对酒,你不在屋顶上尽数看到了么。我和你家将军,确实关系非同一般。”
祝如歌经他提醒,那天所见对舞红绫、揽腰灌酒、耳鬓厮磨之景尽数复生起来,直羞的他两颊通红,结巴道:“你、你不许乱说,平白的,污了我家将军清白。”
祝政不以为然:“先生真是冤枉,明明是你家将军污了我的清白。”
祝如歌急忙反驳道:“你胡说!明明是你耍赖,拿了我家将军的红绫不肯还,现下还来血口喷人,白冤了好人。”
祝政闻言一乐,笑道:“那是什么你家将军的红绫,那原本即是我的红绫。此前出征,次次都是我亲手为他缚上,祝他常胜、早日归来。”
祝如歌依稀回想起,那日对酒的最后,确实是他亲手将这红绫缚上,低头在建威大将军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有些愣神,缓缓问道:“你……真的同将军交好?”
祝政缓缓点了点头:“世间无二。”
这句话似乎又点醒了祝如歌此前些许不解的回忆,他说:“所以……那日我意图刺你,将军才会以身相扑,挡了这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