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曳突然意识到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也受了伤,伤口并不深,之前命悬一线时并不算什么,此时背上和肩上却传来锥心的剧痛。
他觉得很冷。可能因为夜晚来临,可能因为血液的流失,或者被划破的衣物。只有颈侧的凉意,是怎么也解释不过去的。
姚曳慢慢地转过头,看见用剑指着他的姚弋。这把剑又轻,又薄,又窄,像一段笔直的白绸。
“师尊叮嘱过我,凡是使这招剑法的人——非死不可!”
漆雕明独自走在朔州城的夜里。
天黑得还是太早。静谧的街道在污浊的夜色掩盖之下,每个地方都千篇一律的似曾相识。
或许他很快就会无法感受这样无月的寒夜,看不到这样的墙垣和砖瓦。缝隙里的残雪都融化净尽,甚至从何处传来一两声婉转的鸟鸣。
他是常年走在生死交界上的人,所以养成习惯,应该做的事不会拖沓,更不会逃避,这样即使随时失去性命,也没有遗憾可言。
他和第五人、和澹台泽已经多久没见过面了?
前方的街头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子,穿着一身似曾相识的红衣,在夜色里深重得仿佛要被吞没。
漆雕明漠然地走了过去,跟红衣的身影擦肩而过。左手断肢和铁爪连接的部分传来一阵噬魂销骨的疼痛。
他不相信鬼魂,也不相信幻觉。一个已经死了十九年的人,除了鬼魂或幻觉,还能是别的什么?
女孩子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只在两人错身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耳上的珊瑚珠红得像血滴一样。
“你不给我报仇吗?”
☆、第 5 章
漆雕明回来时,院子里黑灯瞎火。被惊醒的黄狗认出是他,嗓子里咕噜几声,在他腿边蹭了两下。漆雕明把纸包的骨头丢给狗,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书房兼客房走去。他进了门,先将灯点着,橙黄的火苗一跳,这才转头看着桌旁的姚曳。姚曳对他进来也全无反应,只是撑着头坐在那里,合着眼睛,睫毛微微一颤。
漆雕明道:“为什么不点灯?”他的语气比他想象中还要柔和得多。
姚曳抬起头看着他,那清亮到近乎锋利的目光让漆雕明呼吸一窒,却没回答他,只反问一句:“前辈今早出门,为什么不告诉我?”
漆雕明:“你睡得太死了。叫不起来。”
姚曳笑道:“是我的不是,对不住前辈。”
他话里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怨念,两人就一时没话。只听见姚曳微微沉重的呼吸声。漆雕明缓缓开口:“受伤了,为什么不处理。”
姚曳有点委屈地看着他。“伤在背上,我自己要怎么处理?”
漆雕明没有二话,转身出门,姚曳呆呆瞪着那火焰,只觉意识越来越沉,越来越静,差点睁着眼睡着。不多时漆雕明端了铜盆、布巾等物进来,又提了一壶热水。姚曳突然想到他只有一只手,慌忙起身要去帮忙,漆雕明眼神示意他不用多事。姚曳跟他走到床边,感慨道:“前辈真的厉害,我若是只有一只手,一定活不下去的。”
漆雕明冷冷道:“你若是想活,哪怕没有手,也活得下去的。”
姚曳吐了吐舌头,温顺地伏在他膝盖上,肩头和背后的衣衫已然跟血干结在一块。漆雕明拨开他颈后黑发,先将一塌糊涂的伤处用吸饱热水的布巾浸软,再小心揭开衣料剪去。背上伤并不深,倒是挺长,伤口洗干净后发白,微微翻卷着粉色的皮肉,过后怕是要留疤;不过姚曳显然并不放在心上,说不定他期待这么一道货真价实的伤痕已经很久了。
漆雕明用布条把伤口一圈一圈缠好,这才问道:“跟谁动手了。”
这么折腾过后困意倒是全然消失,伤口处泛着舒适的钝痛,姚曳有点懒懒的。“不知道。我不认识。”他想了想又笑道:“不过我没输。”
漆雕明手下顿了一顿。“你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不会瞒你。”
姚曳道:“好。前辈看起来就比我师尊可信得多了。”他就真问道:“我父母呢?”
“死了。”
“那仇人呢?”
“也死了。”
姚曳一时无语。漆雕明说:“死就死了。江湖人打打杀杀,哪有不死的。”
他这话刺耳,姚曳不由得想:“你不就活得好好地?”漆雕明似乎洞穿他心中所想,又接了一句:“我也会死的。”
姚曳苦笑道:“前辈,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漆雕明按了按他背上的布条。“总之,都是时过境迁的旧事。你若是想,我可以带你到他们墓前祭拜。”
他很少说这样的谎话,心脏不由得紧了一紧。好在姚曳仍旧趴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如果看得见,铁定要露馅。
姚红琏是死在他面前了,但她的丈夫卢继晟还活着。姚曳的父亲还活着,而他已经答应张大人要去取下此人的性命。
这话他要怎么告诉姚曳?姚曳如果知道漆雕明要去杀他的父亲,又作何感想?
姚曳却并没发觉他的心理活动,只是偏着头沉思。过了一会他突然抬起头。“前辈,那仇是你报的吗?”
漆雕明淡淡道:“算是。”
姚曳做了个鬼脸。“前辈过于谦虚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个算是。”不等漆雕明说话,又问道:“仇人是不是很厉害?”
“我断了左手。”
“啊。”姚曳低声说。他翻了个身,枕在漆雕明膝上,对方微微僵硬了一下,但是没有推开他。明灯灼灼,漆雕明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也闪烁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亮;姚曳知道此刻无论问出什么,都不会被责备。“你是不是喜欢我母亲?”
“是。”漆雕明说。
这一夜漆雕明睡得很沉。沉到睁开眼睛时,他甚至感觉一丝歉疚,仿佛这样无忧无虑的酣睡对不起什么人似的。窗外红日已高,空气比昨天更温暖。姚曳正在院子里逗狗,蹲下身握住它伸出的爪子。他穿着漆雕明的旧衣服,对他来说都太大了,模样称不上好看,但这小孩硬是有一种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自信,举手投足间一点也不显得尴尬,见他出来,还站起身行个礼。“前辈,吃早饭吗?”
漆雕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做饭了?”
姚曳笑道:“简单做了点,前辈别嫌弃。我刚才出去转了一圈,早市还挺热闹。有些菜蔬,我都没见过的。”
一直到两人相对坐下,漆雕明还处于震惊之中。早饭确实简单,只是白粥小菜,但粥的火候恰到好处,且不知道姚曳往粥里面放了什么,滋味很丰厚,小菜也干脆爽口。漆雕明震惊之余,想起第五人那封狗屁不通的信,难道竟有几分真实,难道第五人在教育方面确实很有天赋,转念又觉得这可能跟第五人的教育没有什么直接关系。虽然没有出言表扬,姚曳对他的感受胸有成竹,慢慢腾腾吃完,起身去收拾碗筷。漆雕明伸手按住,道:“不必。我来。”
姚曳嘴上说“怎么能劳烦前辈”,松一口气,挠挠鼻尖,不太好意思:“不瞒前辈说,跟师尊这么多年,我只管做饭,碗是从来不洗的。”
漆雕明道:“他真将你惯坏了。”
姚曳笑道:“说不定是我将他惯坏了。”
漆雕明:“他不用惯,已经够坏了。”
姚曳突然想:“不知道我走这几天,老头子都是怎么吃饭的。”又觉得自己操这个心不但婆婆妈妈,而且太拿自己当回事,好像第五人离了他日常生活都有困难,真是岂有此理,连忙换个话头。“前辈,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跟你学刀了?”
漆雕明看他一眼。“你才受了伤,不必心急。”
姚曳有点不服:“皮肉伤而已。”看了眼漆雕明脸色,不敢再争,吐了吐舌头。“话说我是不是该改口叫师尊?”
漆雕明:“不必。你有第五一个师尊就够了。”又说:“其实我也从未被人叫过前辈。你若愿意,也可以唤我漆雕。”
他这话不像有假,姚曳哆嗦了一下。“不不不,前辈很有前辈样,理当叫前辈。”他擦好桌子,也洗了洗手,跟着漆雕明走到院子里。“啊对了前辈,既然今天没事情,那我想出去转转,毕竟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熟悉熟悉城里环境也是应该的,往后买什么东西也方便。”
漆雕明不自觉皱了一下眉。
“我还是希望你能回第五那里去。”他终于说。“现在这里的情况太过复杂,我没有余力确保你的安危。但答应过第五的事我会做到,等风波过去,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出乎他预料,这次姚曳的语气非常平静。“那前辈何不与我一道离开呢?”
漆雕明道:“我还有事情要做。”
姚曳叹道:“前辈,你这样不仅是看我不起,更是看我师尊不起了。”
他猛然抬头看着漆雕明,眼神带了一丝挑衅。“我不需要你挂念我的安危。晚辈武功虽然低劣,自保还绰绰有余。”
漆雕明道:“这与武艺无关。即使武功再高之人,也总有无法自保的时候。”
姚曳:“那你如此执着地要赶我走又是为什么?”他一咬牙,右手按住剑柄。“既然你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不如亲身验证我是否有自保的本事。唯有这样,我才能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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