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下去了。姚曳惊奇地看着水滴落进眼前的饭碗,好像一时意识不到那是什么。但他很快意识到了,就咬紧牙关。带着水气的轻薄的日色投在案上,像鱼鳞一样细碎,既无怜悯,也无苛责。而漆雕明只是看着他。
他这个时候有一点恨漆雕明了,无论漆雕明说什么,做什么,都比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哭完好,但漆雕明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切交给他来判断。这是漆雕明一贯的方针,也许是懒得干涉,也许是不想僭越(他与姚曳之间始终有种人为的冷淡之意),他也感激漆雕明给予的自由和谨慎,也暗自决定要让他刮目相看。但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毕竟过于幼稚,配不上漆雕明同等的尊重。他需要的并非承认,而是无限制的容忍和接纳,无论他做了什么,做错什么,都可以原谅,都可以饶恕。而第五人已经不在了。
他知道漆雕明在等,给他个盖棺定论,不由得心慌,越想着要赶紧,眼泪流得越凶,无奈之下姚曳只好站起来,匆匆向门外走去。不用面对漆雕明的目光,他觉得轻松了一点,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步子还没有迈出去,只听漆雕明在他身后道:“姚曳,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想求死?”
姚曳深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还没有平复到可以正常回答的程度。漆雕明又道:“第五是因你而死。但你若这样草率死去,他的死亡更全无价值。”
“我没有。”姚曳终于说。“我只是现在很想见他。”他想说如果不亲眼见到,他是不会相信的,但他如果真不相信,现在又是为什么而哭呢?所有的话语和念头都颠三倒四,不断地产生又湮灭。他胸中满是不断泛起的泡沫。
漆雕明的声音变得温和。“你们终有一天会再见,他不会介意等一等。趁这段时日,你要多做准备,到时候如果你有很多故事,可能他听了高兴,就不会怪你。”
姚曳讷讷地重复一遍:“不会吗?”
漆雕明道:“如果我先见到,替你跟他求情。”
他一本正经到了荒谬的地步,姚曳差点笑出声,被眼泪梗住。过了一会他轻声说:“前辈,你不知道,他从未要求过我做什么。但我却不相信他。我居然……哪怕只有一刹那……怀疑他。”
漆雕明没有答话。他知道姚曳是在向他求助,但他无能为力;这是独属于姚曳的痛苦,完全由他自己的血肉滋养而成的果实,和漆雕明此刻的痛苦并不相同,不能与任何人分享。姚曳如果想要故事,那他现在的确有了一个故事——只是太过残酷了,再无反悔的可能。他无法替第五人做主张,说些“你师尊定然不会愿意见你如此”一类不负责任的话,可能因为他也无法释怀。他还有澹台泽,同为挚友的澹台泽立场和他相似,或许比他还要亲密,然而他每念及此,草木般的直觉总是隐隐地拨动失落的防线;他多少已经明白,第五人如此突兀地离去,这世上被他抛下的三个人之间,不可能互相理解了。
最终什么也没有等到的姚曳以洗碗为由逃走,剩下漆雕明一个人在屋内。太阳已经快要落下,门口一块地面,亮得如同洒金碎玉。漆雕明走到窗前,诧异自己一梦竟然如此之长。也许是铁爪戴了太久的缘故,他意外的有些掌握不好平衡。他现在刀也断折,仿佛一只昼警夕惕,寝食不安的猛兽,第一次失去他所依赖的尖牙和利爪。
姚曳再次走进来时,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手里擎着一支红烛。漆雕明一直凝视着窗外均匀变暗的天色,回头才发现屋内已经一片模糊。他说:“在白门酒肆我看到她了。”
姚曳呆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漆雕明指的是谁。他笑着把烛火凑近灯芯。“她是不是比我更像母亲?”
漆雕明严词厉色:“没有这种比法。”
姚曳现在是完全不吃他这一套。“这样啊?那我像不像母亲?”
漆雕明决定无视这话背后恶劣的含义,尽量客观地回答。“你的眼睛像母亲,嘴唇像父亲。”
姚曳:“怪不得你不愿意我亲你。”
漆雕明愕然,第一反应“有这事?”千钧一发之际咬死在牙关,低声斥道:“胡说。”
姚曳笑道:“那你可以亲亲我的眼睛吗?”
就算漆雕明一瞬间也不得不承认,能抵御这诱惑的人是太少了;姚曳的眼睛的确像极了他母亲,可是姚红琏不会这样放肆地笑。橙黄的烛光映在姚曳面颊上,少年的眼睛像一弯月牙。这不是漆雕明第一次见到的那双眼睛了。
他像烧掉蜘蛛网一样将这些混乱的念头一扫而尽,皱起眉头:“胡闹。”
姚曳无所谓地笑了笑:“好好好,我胡闹。竟然起这种非分之想,师尊知道,可能会打断我的腿。……他为什么不来打断我的腿?”
他吹熄手中的红烛,低声说:“无论如何,我希望姚弋……我希望她现在还活着。”
漆雕明道:“她会的。她剑法不如你,但她的轻功比你好。”
姚曳啧了一声。“如果是十天前,我连这都不愿意承认呢。”
他轻捷地走近漆雕明,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漆雕明没有退却。或许因为他没了尖牙和利爪;这一副残缺的血肉之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抵御少年的一意孤行了。
“前辈,抱歉,之前的事情都是我年幼无知任性,总之一时糊涂,以后绝不会再犯了。也请前辈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将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忘了吧,估计前辈也不想记得的。”
一片黑暗如同羽毛飘落在他视野里,逐渐铺展开来,将一切都笼罩了。姚曳声音也同样轻柔,像一个反反复复的魔咒。“前辈,休息吧。到明天,你也会好了。我也会好了。一切都会好了。”
☆、第 15 章
众人酒肆的酒并不比别家好喝,菜并不比别家好吃,装修陈设并不比别家更赏心悦目,价格上也没有优势。它实在恰如其分,一家泯然众人的酒肆,他们之所以经常来,只是因为酒肆主人是澹台泽的一个远房表叔。
“澹台,我听说你已经治好了几个注定要死的人,为什么不能帮帮漆雕?”
“在下才疏学浅,相思病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澹台泽谦虚地回答。
“唉,说是这么说。你千辛万苦把漆雕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如果又让他因为相思病,这样不吃不喝地白白饿死了,岂不是血本无归,就好像借钱给人,他不还你,还要向你借,”
漆雕明立刻喝了一大口酒,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里。第五人愣了一下,半天才把话说完。“……你就只好多借他一点,日后他还有还你的希望。”
澹台泽:“说得很好,我回去裱上。你今天为什么能溜出来,小姚呢?”
第五人一声大喝:“不要提那臭小子!难得我脱身。赵婶子帮忙看着。我算见识了,养孩子多么麻烦,永远要守着,吃喝拉撒不能离人!虽然婶子说他倒还省事——比她亲生儿子要省事。我呢,准备立刻教他说话。首先,当然是叫我爹——”
“把他给我。”
那两人同时煞有介事地转头看向他,好像此刻才注意到这还有个人。“你说什么?”
“把小……把姚曳给我。”
第五人痛心疾首地拽拽澹台泽的袖子。“先生,这位兄弟病情很严重,请你赶快想办法。”
“我在想。”澹台泽恳切地说。
漆雕明非常想把这两人打一顿。然而他只有一只手,他甚至不能同时给这两人一拳。他猛地站起身,右手砸在桌面上,震得缺口酒碗蹦了一蹦。“给我!”
第五人从鼻子眼里笑了一声。“别开玩笑了。你一个残废,养条狗都困难,还想养孩子?还是想着父债子还,要跟他同归于尽呢?”
“第五人,拔剑!”
第五人也哗一下站起来,一脚踹开木凳。“拔剑就拔剑!怕你怎么的!我让你一只手,别说我欺负你!”
他两个鼻尖对鼻尖瞪着对方,像一对恶狠狠的斗鸡。直到澹台泽喝了一声:“你们给我出去打。白吃白喝就算了,还要损害财物,我表叔也要是可忍孰不可忍的!”
熔岩一样的晚照流淌在地面上;他一觉居然又睡到了黄昏。物极必反,之前的休息有助于他伤势的恢复,后面这一昼夜的长梦好像只能涣散他的精神。他立刻起身,活动一下松弛的肌肉。澹台泽还没有回来。也听不见姚曳的动静。
漆雕明走到院子里。黄狗静静地侧躺在地上,大睁的双眼没有焦点。他蹲下身,手掌覆上毛茸茸的柔软的肚腹,还残留着一丝热气,似乎等他触碰过后,立刻就散去。狗的身体随之变得僵硬,很快,除了一具尸体,什么也不是了。
众人酒肆的酒并不比别家好喝,菜并不比别家好吃,装修陈设并不比别家更赏心悦目,价格上也没有优势。它实在恰如其分,一家泯然众人的酒肆,因此在第五人离开朔州的三年后,它也就消失在无数店铺之中。澹台泽的表叔回了老家,原来的店面被人租赁,先是改作成衣铺,后来又改作生药铺,但好像是受到泯然众人的诅咒,生意一直很清淡。再往后的事情,漆雕明就不曾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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