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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刀明 (薜荔藤萝)


  漆雕明俯下身,与他视线相对,澹台泽别开眼,盯着他那只垂落的空荡荡的衣袖。“前日,你跟我说到死。人人都怕死,我也怕死,但我想你只是害怕这条路上无人陪伴。百年之后,你我皆是黄土,只不过先来后到,先来者,有人可等。后到者,有人相迎,你不必执着于这一朝一夕。”
  澹台泽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左手慢慢在衣内摸索着沥血针的机括,找到了,又慢慢松开。“漆雕,你是在可怜我吗?”
  漆雕明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他离开澹台泽身侧,走到墙边,一拍姚曳的肩膀。“我在外面等你。”
  姚曳惨笑道:“你下不了手,就想让我代劳?”
  漆雕明道:“他是杀你师尊的仇人,你本来就有动手的权利。”
  他真的离开了,顷刻传来下楼的脚步声,留下姚曳和澹台泽在室内。姚曳咬牙,提刀走到澹台泽面前。他仍旧提防着澹台泽的利刃和暗器,他知道身无武功的澹台泽就是靠这些在刀光剑影里安然无恙的,但澹台泽显然也厌倦了这些精致的把戏,两只苍白的手安详地放在膝盖上。姚曳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问道:“前辈,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尊?”
  澹台泽微笑道:“因为他欠我一颗心。”
  姚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澹台泽道:“如果你不能替他还我一颗心,就杀了我吧。你确实今非昔比了,小姚。”
  姚曳举起刀。这刀普通之极,陌生之极,刀柄上渗透着别人的汗液。澹台泽闭上眼,很贴心地不去关注他的表情。姚曳仔细地将刀刃在他的脖颈上比划着,又缩回来,刀尖指住他胸口,像面对砧板上一条奄奄一息的鱼。颅内嗡嗡的响声越来越浓重,他不得不用拳头捣住一只耳朵,内中细小的血管仿佛在纷纷爆裂;年幼时澹台泽给他带来的薄荷味道的糖果,加了蜜饯的汤药,教他辨认的金银花和断肠草,比起第五人给他的一切,这些是微薄极了,虚伪极了,突然横亘在他脑海,只不过是懦弱的借口,如同硌在眼里的沙子,怎样也不能安然地合拢。
  当啷一声,刀落在地。姚曳逃也似地冲出阁楼,去追漆雕明的身影。他疯狂地跑下楼梯时,听到阁子里传出澹台泽凄厉的大笑:
  “君不见担雪塞井空用力,炊沙做饭岂堪食。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
  他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张望四周,朔州城一如往常,只是越发温暖了,空气中弥漫微微的硝烟味道。这是他出生之所,他绕着这座城打转,有意探寻入口,却只能流于皮毛。时间是不够的,不能用于给他尝试所有的选择。
  他漫无目的地闷着头往前走,差点一头撞在漆雕明背上。漆雕明转过身,怀里抱着一对刀剑。
  那是姚曳的刀剑,被擒住时丢失了,不知道漆雕明从酒肆的哪个角落翻出来。
  “收好。”他说。
  姚曳接过剑,看着刀摇了摇头。“前辈没有刀了,留着吧。我的刀用得也不好,给我只是暴殄天物。”
  漆雕明不理会他。“送给你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恭敬不如从命呀。”姚曳接过刀。“那前辈想到名字了吗?”
  漆雕明难得有点窘迫。“想到了。你不准反悔。”
  “我不反悔,怎有可能会反悔。”姚曳赶快说。“请前辈赐教。”
  “不足。”
  “哈?”
  “不足。”漆雕明硬着头皮说,他很少有这样局促的时候。“刀的名字是不足。”
  姚曳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前辈你知道我的剑叫什么?叫有余。师尊送我的剑,名字是有余。你和师尊,真的天生一对。”
  他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行了个礼,低头虚心的模样,像一株秀丽的修竹。“所以前辈,在此告别吧。我已经叨扰得太久了。”
  漆雕明并不因为他突然的辞别感到吃惊,只是问:“你不去找卢继晟吗?”
  姚曳笑道:“不去了。我不姓卢。我的父亲不需要我,就像他也不需要我母亲一样。祝他心想事成吧。”
  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刀剑,目光有些敬畏又有些痴迷。“等我真正配得上这刀这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漆雕明道:“如果那一天永远不来呢?”
  姚曳:“……前辈对我这么没信心?”
  漆雕明岿然不动。“怎么叫配得上?天下第一吗?超越你师尊吗?如果超越不得,你便永远无颜见我吗?”
  姚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无从反驳,也可能懒得反驳,最终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请前辈不要取笑我了。可能我急躁轻佻,注定终生一事无成,但现今的我,确实再无留在你身边的必要。”
  因为看到你就会使我感到痛苦。人见山高辄仰止,见水火知趋避,他见漆雕明只有五内俱焚,如同一面透皮见骨的镜子,映出他难以启齿的妄念与罪孽。之前他跃跃欲试时就未雨绸缪地想过,怎么也不能让自己落到死缠烂打的境地;倒是从未想过,有一日是他坚决要离去,而漆雕明在挽留。
  姚曳赫然已是在求恳。“所以前辈,让我走吧。”
  他不再看漆雕明的脸,只是低着头。月亮在他们背后升起,是已经圆过的月,慢慢又开始瘦削。他站在漆雕明的影子里,仍旧是安全的。有一瞬间,难免不敢妄动,仿佛只要跨出了遮罩的范围,也许他们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但他又想:那又如何呢?这样的事情,总是很多的。
  “可以。在此之前,我和你一起回江陵,去看第五。”
  姚曳猛然抬起头。漆雕明低低地道:“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虽然已经太迟了。”
  

  ☆、第 17 章

  卢继晟掀开竹帘。炙热污浊的焦风黄尘立刻温顺地退避在外,取而代之是馥郁的檀香气,丝毫不沉重,似乎也混着竹叶沁人心脾的清涩。他立刻畅快地吸了一大口,胸怀为之一松;房屋的主人回头皱眉看向他,并不掩饰因为这噪音感到的不悦。她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军不要把红尘带到这清修之所。”
  卢继晟笑道:“夫人如果不是心心念念外面的红尘,怎会待在这样的清修之所。”但他的确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主人身旁。他低头看着枕在竹夫人膝盖上熟睡的衣衫褴褛的少年,问道:“他是谁?”
  竹夫人道:“是我今天救的人。”
  卢继晟目光转向房间另一侧。整面墙赫然是高高低低的灵位,仿佛一个井然有序的阵列,灵前的长明灯火,几乎融进白日幽微的光线中去。他眯起眼,似乎想在那其中找一个熟悉的名字,然而立刻又感到无聊,便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夫人今天杀人了吗?”
  竹夫人道:“还没有。”
  卢继晟低头看着她洁白的后颈。“夫人每杀一个人,便救一个人。杀多少人,救多少人。你以为这样,罪孽和功德就可以相抵?你以为你是阎王,还是菩萨?”
  他的话语里却全无责难的意味,几乎是一种赞叹。竹夫人并不回答,只是拾起一旁的竹柄,剔了剔香炉盖上凝结的污渍。袅袅的白烟一缕一缕漾入她面前芬芳的空气,仿佛融入水中的一痕残酒。
  卢继晟自顾自道:“今天来,是有事想请教夫人。你的表哥张大人要杀我。我想杀了他,夫人觉得可行吗?”
  竹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悉听尊便。不过将军若能杀他,他也活不到现在了。”
  卢继晟叹道:“夫人,不要揭人疮疤啊。”
  他似乎终于醒悟不可能从她这里得到任何意料之外的反应,便兴趣索然地盘腿坐下,恶意重拾方才的话头。“你又重操旧业了。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忘了那丫头。”
  竹夫人道:“如果不是她兄弟突然出现在朔州,我确实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夫人到底还是耿耿于怀吗?”
  竹夫人道:“无论你信或不信,我确实已经厌倦了。”
  卢继晟紧紧盯着她,目光亮得骇人,仿佛要透过她的脏腑,一直看到背后的佛像。而竹夫人只是低下头,轻轻拍着少年的脊背。卢继晟突然展颜一笑。“无所谓。我现在每天一起床,老大老六派人问安,老二老四侍候我吃饭,老三老五陪我打猎,老七还来给我洗脚。他如果进了咱们家门,一天也活不下去。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竹夫人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要解脱。”
  她一颗一颗摩挲过手上暗红的珠串,眼神温柔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我不是想要赎罪,只是想要解脱。但是我吃斋茹素,早晚诵经,散尽家财,烧这些香,数这些珠,也不得解脱。好在我如今终于想明白:只有杀了你,我才能解脱。”
  没有人回答她。层峦叠嶂的灵位中,一盏灯火伶俐地一闪,永远地黯淡下去;帘内浓腻的檀香气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终于将尖锐清苦的竹叶味道完全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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