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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刀明 (薜荔藤萝)


  他站在没有招牌的门面前迟疑了一会,总觉得连门前拴马的柳树都比记忆中矮了几分,直到他认出那上面交叉的刀痕和剑痕来。
  他推开紧闭的门。内里空荡荡的,梁柱上结着蛛网,显然有一段时间无人清扫。漆雕明一步步踏着朽烂的楼板,走上二层。斜阳光线里一束清楚灰尘,照不到处都漆黑一团,里面小阁门帘掩着,像一张沉沉的口。
  这曾是他们三人专属的雅座。如今想起,漆雕明只奇怪他们竟然曾有那么多的时光可用于消磨。那短短三五载,每天都漫长得令人不耐,繁琐的杂事纷至沓来,相比之下之后的十数年,却都日复一日的乏善可陈,好像把同一天过了五六千遍,一句话便可以概括,直到那个雪夜为止。
  直到那个斯文而狂妄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为止。
  他掀开门帘。起初他什么都看不见,随后角落的一张案几上燃起一支白烛。景物的轮廓依次浮现出来,漆雕明眼前放着两张椅子,上面各自绑缚着一个人。左边是澹台泽,右边是姚曳,都低垂着头,似乎被下了药物,昏昏沉沉的模样。椅子后各自站着一个黑衣人,面目也被黑布遮罩,手执雪亮的钢刀,刀刃抵在被缚之人的脖颈上。
  案几旁站着一个青衣人,倒是原形毕露,不在意被漆雕明看出他原本的容貌;不过那也未必就是他原本的容貌。他笑着指了指那两张椅子,似乎很确信漆雕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选吧。只能选一个。”
  漆雕明习惯性地握紧了右手,指甲掐在掌心的感觉陌生而疼痛。
  他从来过于依赖刀。一旦没有刀,他便时时觉到自己的无能和孱弱。然而本来就有些事情,是刀帮不了他的。
  青衣人玩味地看着他,显然很享受人处于这种境地时会露出的表情,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催化一下对方的情绪,漆雕明已经径直走向了澹台泽。
  青衣人脸上的讶异转化为一丝了然的微笑,他伸手打了个响指。右边的黑衣人领会他的意思,刀刃往回一收,只需再进一寸,便能割断姚曳的喉咙。
  然而刀突然停在了这一寸的位置。
  千钧一发之际姚曳猛然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将黑衣人撞翻在地,刀刃在他颈项上拖出一道血痕。姚曳奋力向左转身,刀锋堪堪擦断右臂的缚绳,连打了几个滚,将椅子摔脱,翻身爬起,冲向仰面朝天的黑衣人,擒住他手肘一拧。黑衣人半身酸麻,顿时松手,姚曳转手夺刀,骑在黑衣人身上,刀柄朝他腹部狠狠一顿,黑衣人立刻抽搐着蜷成一团。
  他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整个过程只够青衣人展开手中的折扇;折扇尚未举起,稳而狠的刀已经扑到他面前,将扇面一切两半,从上而下斜搠进了他的右胸。青衣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凝固,大睁的双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从未想过,落入网中的猎物,还能有这样反抗的力量。或者他根本就错了,落入网中的猎物并不是对方。
  这是完美的一刀。即使是漆雕明,对这样的一刀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惜的是漆雕明没有看见。漆雕明只是半跪着。澹台泽仍垂着头。漆雕明的虎口像一把大锁牢牢握着他右腕,拇指隔着一层布料,摩挲着其中隐藏的利刃的轮廓。
  “澹台,这样你满意了吗?”
  

  ☆、第 16 章

  
  天色更黑,灯烛因此更亮。无风的阁楼内肆意向周围扩展的焰火形状不断变换,几乎有了堂皇的意味。
  澹台泽椅背后持刀的黑衣人如梦初醒,总算抡刀向漆雕明砍去。他的动作在漆雕明看来,迟钝得像个八十岁的老人。只听一声沉喝“住手!”黑衣人双膝突然一软,跪了下去,刀也跌落地面。
  是姚曳从后面踹了他膝弯一脚。但住手却不是他说的。
  说话的人是澹台泽。他又很和气地道:“可以先把我解开吗?”
  漆雕明站起身,退开一步。姚曳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割断了绑住他双手的绳索。澹台泽收回酸痛的胳膊,揉着手腕上的红痕。漆雕明道:“都解开。”
  姚曳便迅捷地将其余的绳索也割断。他一反常态,一语不发,只是走开到墙边,仔细地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敌人绑在一起。绑完后他也并不靠近那两人,只是抱起双臂靠在墙上。
  漆雕明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澹台泽。“就算做了卢继晟的幕僚,你手下只有这样的人可以用吗?”
  他语气很平静,没有讥讽的意思。澹台泽摇头:“我不是他的幕僚,只是一个客人罢了。”
  漆雕明道:“我以为他对女儿的师尊,总会另眼相待。”
  澹台泽叹道:“已经另眼相待了,才让我做他女儿的师尊。”
  他并不转头看姚曳,声音低而且柔。“是姚弋告诉你的?”
  姚曳过了一瞬才有些生硬地回答。“不是。”
  他似乎不愿再开口,漆雕明便道:“她身上有和你一样的药草味道。”
  澹台泽失笑:“这不可能。你这就好像说我们俩都是人一样。”
  漆雕明道:“是阿黄先察觉的。阿黄第一次见你,似乎就很熟悉你身上的气味,姚弋喂过它骨头,所以立刻向你讨吃。我偶然间提起,小姚才隐隐约约想到,姚弋袖中也有那股药草的苦味。”
  澹台泽道:“是我送她的香囊,放了一点除虫的药物。可惜了,早知道,该让那畜生死得再早些。”
  他面目上却一点可惜之色也不见。姚曳突然问了一句:“她还活着吗?”
  澹台泽:“这我就不清楚了。这次回来后,她一直不大睬我。”
  姚曳:“那我师尊呢,我师尊还活着吗?!”
  他自方才反客为主,一直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只有这一句,透露出一点不肯绝望的颤抖。澹台泽淡淡道:“死了,我一直看着他断气才埋。你不信吗?”
  姚曳吼了一声,再也按捺不住,朝澹台泽冲过去,手里钢刀一扬,就要割下他的头颅。漆雕明身形一动,挡在澹台泽之前。姚曳厉声道:“前辈!”
  漆雕明道:“等一下,我要知道缘由。”
  姚曳下唇咬得出血,终于还是退回原处。澹台泽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二人,不由得冷笑一声。“我杀了第五,你杀了我,不就一了百了。你们一个二个,都想问我缘由,难道我说了缘由,他便不会计较我杀他,你便不打算给第五报仇了吗?”
  姚曳恨恨地瞪着他。“无论有什么缘由,你今天也休想走出此地!”
  漆雕明恍若未闻,只是转过身。“澹台,告诉我究竟做错什么。”
  澹台泽大笑道:“没有,丝毫也没有,你们都是义薄云天的大侠,一举一动是世人之楷模,那里会行差踏错,连你们教出来的徒弟,都是照葫芦画瓢的人中龙凤。我正因为眼里容不下这样的完人,才想要杀之而后快。这样解释你还满意吗?”
  漆雕明连眉毛都一动不动。“你在迁怒。”
  澹台泽疲惫地叹了口气。“漆雕,不要再问了。此事跟你无关。我杀了他,还想杀你——你知道这点就够了。”
  漆雕明道:“你不想杀我。如果你真正想杀我,何必用这苦肉计?”
  姚曳焦躁地打断他。“前辈,他不但想杀你,还想杀我。”
  漆雕明仍旧摇头。“他若真想杀你,你是不能站在此地的。”
  澹台泽苦笑道:“漆雕,你最大的错处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最大的好处也是什么都不明白——为何连你都要装出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漆雕明道:“我不只是你的病人,还是你的朋友。”
  澹台泽惊异地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一句荒谬绝伦的话。他笑得咳嗽起来,口鼻里都是灰尘的腥味。他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漆雕,我只问你一句,假若真有一天你遇到眼下的境况,二者只能择其一,你会选谁?”
  漆雕明反问道:“如果我选了姚曳,你也会杀了我吗?
  听到自己名字的姚曳疑惑地抬起眼,他原以为自己只是被利用来谋害第五人的棋子(事实证明他最多也就只有这样的价值),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和此事的关联。澹台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一个盖棺定论的回答了;他心存侥幸地想,可能漆雕明走进来时已经给了他答案,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罢了。他突然意识到漆雕明可能也明白了一切,毕竟第五人只肯对他推心置腹,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在晚辈面前为他留下最后的情面,虽说这顾忌无用到咋舌的地步(他在姚曳心目中的形象显然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但也许漆雕明只是直觉,第五人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功绩,更不喜欢炫耀自己的罪孽。那么怎么说漆雕明也是可恨的,是一个帮凶,毋宁说根本是这一切的源头,享受着坦白和不坦白的善意,愚钝得像一片深幽的潭水,投多少石块进去也不可能填平。
  他将捂着嘴的手放下,低头看了一眼摊开的掌心,里面有一泓暗色的痕迹。漆雕明道:“澹台,你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语气平静,只是在阐述事实。澹台泽笑道:“所以你是打算开恩,再赐我几个月光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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