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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刀明 (薜荔藤萝)


  漆雕明道:“我必须完成该做之事。姚曳能否拜托你?”
  澹台泽淡淡道:“放心,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
  

  ☆、第 12 章

  雨停了。靴上满是泥泞,走路也沉重,一抬脚都难舍难分。树叶枝梢不堪重负,突然一个激灵,就泼下一汪雨水。雨虽然无来处,天色却还是没有破绽,空气浑然均匀,漏不进一丝晴光,万物被洗净,又无所涂饰,街上湿润到骨子里的檐瓦砖石,新鲜得将人的气息都掩盖,因此午后街市是冷清的。
  所有饭铺酒馆,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点,都不营业。白门酒肆也不例外。白门酒肆几乎只在晚上开张。
  漆雕明走进白门酒肆。收拾干净的桌凳都靠墙摆放,只中间一张桌上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白门柳。
  看到他进来,坐在白门柳旁边的人突然站起身,鬼魅般悄然隐去。他本就极其模糊的形容随着离去的动作在漆雕明记忆中逐渐消失,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在这里出现过。桌上只有一只酒碗。
  白门柳朝漆雕明妩媚地一笑,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折枝焚香,青琐红绡,都是虚假的矫饰。白门柳是一株历经霜雪的垂丝柳,根茎牢牢扎在粗粝的砂石中,寻常风沙根本折不断她柔韧的腰肢。
  漆雕明也从旁边拿了一个酒碗,在白门柳对面坐下。
  他拎起酒坛为两人斟满,简短地跟白门柳一碰碗沿,喝了一碗酒。然后他又喝了一碗。他们喝得沉默且飞快,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如果有旁人看到,一定疑心碗里只是无味的井水。
  漆雕明第五次斟满他的酒碗,然后停了下来。白门柳也停下,问道:“足够了吗?”
  漆雕明:“我只是想起一个朋友。”
  他微微将碗倾斜,混浊的酒液慢慢洒在地下,渗进青砖的隙缝,酒气似乎迟疑了一刹才蒸腾而起,和着雨后泛起的土腥,混成一股冷冽而凄厉的味道。
  白门柳脸上泛起同情之色,却没有多问,话锋一转。“我是你的朋友吗?”
  漆雕明道:“是。”
  白门柳几乎感动了。“这是十年来,你第一次开口承认我是你的朋友。”
  漆雕明道:“这是十年来,你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
  他又问:“为什么告诉姚曳我去鸣凤楼?”这话其实首先有一个前提,白门柳如何知道他要去鸣凤楼,但漆雕明默契地选择了忽略。
  白门柳立刻回答:“你如果真的杀了卢继晟,日后又要如何面对姚小公子。”
  漆雕明浑身上下,连那只丢了十九年的手此刻似乎都在大声对他说这不对劲,肯定不是因为这个,至少不能是只因为这个,但他思考半晌,道:“或许你是对的。”
  白门柳柳眉一挑。“废话,我当然是对的。”她又补充:“你不必谢我。”
  漆雕明道:“但卢继晟不死,姚曳很难活得下去。”
  白门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如果死了,他就能活下去吗?”
  他们又陷入沉默。白门酒肆内外都静得可怕。除了檐角偶尔淌落的雨水滴落在空桶里,发出滞涩的声响。
  漆雕明突然对此刻的自己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之感。
  昨夜他为了求生,拼尽全力。但如果他死在鸣凤楼,死在卢继晟或者他麾下将士之手,那他至少不用在此时牵挂姚曳的安危,不会听到第五人的死讯。而这也无法拖延结局的步伐,只是让他在临终之前加一层烦恼。
  他做这一切,当真是有意义的吗?
  风吹得外面枣树一阵摇晃,水点纷纷落下,仿佛一阵急雨。有鸟扑棱棱振翅而起,漆雕明收回心绪。“卢继晟和姚红琏还有一个女儿。”
  白门柳道:“有的。她是姚曳的双胞胎姐姐。”
  从她说话的淡然神情上,完全无法判断她是如何得知此事,得知了多久。漆雕明注视着空空如也的酒碗,袖中的右手已攥成拳。
  白门柳款款地继续:“她叫姚弋。卢继晟虽然不在乎他的情人,但倒不是不在乎他的儿女。如果他能,估计也是想把姚曳带走的。但阴错阳差之下,只带回了姚弋。这个女孩无法住在他家里,也无法使用他的姓氏。即便如此,还有人想要她的命。”
  漆雕明道:“我听说卢继晟的正室夫人无法生育。”
  白门柳:“是的,所以她也不允许别的姬妾生育。卢继晟现在有七个儿子——全部是义子。”
  漆雕明:“姚红琏当真是卢继晟派人所杀吗?”
  白门柳:“这个问题没有多大意思。”
  她斟了最后一碗酒,推到漆雕明面前。“现在你是不是明白了很多事情?”
  漆雕明:“还有很多没明白。”
  白门柳:“那我就爱莫能助。你可以过了今天,再慢慢地探索。”
  风停了,鸟也去尽。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稍微地掩饰自远而近的杂沓脚步,和甲胄金戈碰撞的声响。而这只是来者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虽然没有动静,漆雕明却能嗅到狼一样的气味。狼的机警,狡诈和悄无声息。
  卢继晟的麾下,张大人的死士。两拨不相干的人马汇集在这小小的酒肆。所有人都只为杀人而来。
  都只为杀漆雕明而来!
  白门柳低下满是珠翠的头颅。“漆雕,我向你道歉。但你总该知道,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大难临头,也没有别的法子。”
  漆雕明道:“我没有怪你。”
  白门柳:“这一次你真可以怪我。”
  漆雕明:“难道你已对我没有信心?”
  白门柳道:“往日因为你将生死置之度外,反而不入死地。但今天不同。你有了牵挂。”
  漆雕明没有反驳,否认反而证实她言语中暧昧的含义。他只是问道:“有牵挂的人,不配用刀吗?”
  白门柳答非所问:“为了这牵挂,你也要活下去。”
  漆雕明点了点头,端起碗将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突然问道:“我可否有幸结识这位入幕之宾?”
  白门柳笑道:“他姓杨。百步穿杨的杨。”
  漆雕明道:“好。”
  说完这最后的一字,他大踏步朝门口走去。背后白门柳立起身,朝他盈盈一拜。“保重。”
  漆雕明一踏出酒肆,立刻被全副武装的军士围住,密密麻麻的枪戟剑盾的反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军士们快速移动着脚步,包围有序地朝他收紧,漆雕明用布带缓缓将左袖缠紧在手腕上。袖中露出的不是黝黑的铁爪,而是一把雪亮的尖刀。
  他右手持刀,左手本身就是刀。
  纵使他今日真要殒命在此,这两把刀在他临死之前,也会拖足够多的人做他的陪葬!
  卢继晟透过窗棂看着廊下立得笔直的兵士,枪尖洁白的光芒使他眯了眯眼睛。笼中豢养的黄鹂啼出一两声婉转的鸣叫,庭中专门从洛阳移来的牡丹花,经雨一洗,更加鲜妍富态。一种午睡醒来常有的凄凉无聊之感占据他心头,他在脑中寻找可以抒发这感情的词句。背后有人念道:“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
  卢继晟回过头,大力赞叹。“先生,我每每见你,就觉得清心寡欲。你比和尚道士还要管用。”
  虽然他是真心,但这话实在就不像好话,因此被夸的人也不是滋味。樗栎先生面无表情,只是点头表示领受了他的赞美,姚弋坐在他旁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她和最后一次见到姚曳时一样穿戴得十分累赘,漆黑的头发像一团乌云,并不因为不常这样打扮而显得窘迫局促,只是目不斜视,像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偶娃娃。
  卢继晟朝她瞥了一眼,目光落在她耳边明月珠上,笑道:“这丫头麻烦先生了。”
  樗栎先生道:“不麻烦。令爱聪明绝顶。”
  他是一个清瘦的男人,面容文雅,手指苍白到发青;和卢继晟生机勃勃的状态几乎正好相反,叫人一见之下怀疑他体内血液的流动可能是静止的。又或者他刻意将自己保持在这种接近于死亡的状态,反而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弱生命的消耗,不必跨越那条界线。
  卢继晟来回打量这对师徒,但两人都守口如瓶,显然什么也不会主动漏泄。他只好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那什么,先生你可听说了,昨夜有人要杀我。”
  姚弋仍旧低着头,看不出丝毫表情的变化。樗栎先生假装很感兴趣地道:“是什么人?”
  卢继晟一边回忆,眼中露出惋惜的神色。“一个用刀的人。他的刀实在很好,可惜不可能为我所用。我如果不走上今天这条路,说不定也会跟他差不多。”
  樗栎先生拍一个讲究的马屁:“会府所经过的艰难险阻,岂是江湖草莽可以比拟。再好的刀,现在也不过是黄泉下一缕孤魂。”
  卢继晟:“不,他跑了。”
  这下连樗栎先生都忍不住失声:“跑了?”
  卢继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髭须。“因为当时我不知为什么心情很好。不,应该说是心情很坏。不,也不是很坏,应该怎么说呢,惆怅。我惆怅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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