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明不再回想,径直朝鸣凤楼走去。远远就能看见楼门前停着许多华贵的车马。
那当然不是他的路径。张大人是个极其负责任的雇主,确实已做下万全的准备。
“你要先去鸣凤楼东侧的青云坊。会有人引你进一道暗门,直接通往花魁弄玉的房间。”
“卢继晟到达的时间大概是二更左右。弄玉会在房中。你要等到他体力和精神都最为薄弱的时候再进入。”
“这并非我看不起你。可能这二十年来你纵横江湖未逢敌手,但卢继晟是能于万军之中斩上将首级之人,绝不同于好勇斗狠的草莽。你一见之下自然明白,想要战胜这样的敌人,任何手段都不算过分。”
卢继晟掀开垂挂的珠帘。
他盛年将过,而且生活方式可以说极不健康;然而他仍旧很强壮,很英俊,浓黑的鬓角和鹰隼般的目光,处处显出一种不容质疑的魄力。但他的嘴唇又饱满而柔和,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笑之意。
他刚在边疆结束一场漫长的征伐,却丝毫不感到疲惫。铁马金戈不足以消耗他的精力,死尸鲜血也无法败坏他的兴致,他睡了一整天,又吃了许多饭,此刻已经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徒手扼死一头牛也不在话下。当然,他不是来鸣凤楼扼牛的。
他快乐地走向帐中隐隐绰绰的人影,一手把红纱幔撩开。
床上平躺着的女子盛装艳服,呼吸平缓,看上去像是睡熟一般。
卢继晟愣了一刹,猛然回过头。
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几乎将室内本来就微弱的烛光全挡住。卢继晟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他握刀的右手。
而他的左手根本不是手,微微蜷曲的轮廓仿佛鹰隼的利爪,爪尖闪过一丝割目的寒光。
他没有戴面具,也没有丝毫掩饰身份的意思。幽暗中逐渐清晰起来的五官凛冽而漠然,像被风沙磨蚀表面的石刻,仍旧深邃得令人生畏。
卢继晟笑道:“你倒是一个磊落的杀手。”
漆雕明道:“我不是杀手。”
卢继晟道:“这也可能。如果我是你,就会选择更好的时机。”
漆雕明道:“你认识姚红琏吗?”
卢继晟愕然道:“你说的是个女人?”
他拧着太阳穴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拍手道:“啊,我记得有一个,是有一个,名字里有个红字的,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但她带着一对红珊瑚的耳环。”
漆雕明呼吸突然一滞。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出刀!
这是完全本能的一刀。没有技巧,没有变化,只有纯粹之极的速度和力量,是身体经年累月的记忆。
卢继晟不退反进,迎刀而上,最后关头竟和漆雕明擦身而过。漆雕明一刀落空,立刻转身,卢继晟站在桌旁,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叹。
“这就对了。她那么美,总该有一两个人肯为她报仇的。”
他环顾一下四周,摘下了墙上悬挂的剑。
那简直不能算是剑。剑鞘珠光宝气,镶金嵌银,剑身却不堪一击。他拿在手里掂量掂量,随手挽了个剑花,指向漆雕明。
漆雕明突然想起第五人。他平生所见的剑客中,没有一个能超过第五人。是以他无论面对怎样的剑者,都从未丧失自信。
但卢继晟显然不是一个剑客。他拿的无论是剑,是刀,是鸡毛掸子,都没有什么要紧。他扬手一剑,漆雕明横刀一挡,刀剑相交,铮然一响。漆雕明竟被剑上传来的磅礴力量逼得后退了半步,刀刃发出轻微的崩裂之声。
他的刀没有名字,但却是一把好刀,陪伴他已经七载。出发之前,他花了半天的工夫,仔仔细细地将它磨利。刀柄上熟悉的粗糙纹路,已和他的掌心完全契合。
一把只能用来起舞的剑碰上一把惯于饮血的刀,刀和刀者的性命,竟不知哪个更短暂。
卢继晟抢得先机,连环数剑。漆雕明长刀大开大阖,又是铿然一声。眼花缭乱的剑光犹如暴雨,转瞬刺透漆雕明护身的刀风,眼看剑尖袭来,回避已经不及,漆雕明左臂一收,铁爪顺势抓住剑身。这一下竟也落空了,卢继晟不待他发力,剑刃毒蛇般滑出铁爪,刺耳的摩擦声带出一溜火星,轻薄的剑尖撬进铁爪和断臂间的缝隙,极其灵巧地一翻,那只黝黑的铁爪生生从漆雕明左腕上分离,一道鲜血喷溅出来。
然而漆雕明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右手一刀斩在脆弱的剑脊上。这是今夜他第三次砍在这个位置。
他的目标不是卢继晟,只是卢继晟的剑。
剑身再承受不住如此雄力,断成两截。卢继晟哈哈大笑,丢了断剑,一掌拍向他前胸。漆雕明不闪不避,拼着受了这一掌,反手斜刀,直奔卢继晟脖颈。卢继晟急往后退,但他身后已是椒泥斑驳的墙壁。
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可能躲得过这一刀。
激烈的疼痛所导致的一片模糊的视野里,突然闯进一个身影,将卢继晟撞到一边。
漆雕明猛往回收,但他的刀已经无法收住,直直刺进了那人的身体。卢继晟起身,惊讶地看着这个莽撞的不速之客。他身旁的墙上,放置玩物的搁架不知何时被推到一边,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
那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他的面貌和姿态,都令他有些隐隐的似曾相识之感,一时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转过头,给了他一个好整以暇的笑意。
刀几乎是瞬间被拔出,少年踉跄了一下,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鲜血从他胸前喷出,漆雕明肝胆俱裂,一把抱住少年,冲向门外。
他本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纵使能侥幸成功,下场不过被乱刀分尸,然而此刻为姚曳求生的欲望盖过一切。姚曳如果死了,他杀人又有什么意义?
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姚曳死在这里!
他一路狂奔而出,引起了几声楼中人的惊叫,却没有见到一个阻挡他的兵士。
门前车马已稀疏,静悄悄的,车夫靠在车辕上打着哈欠。漆雕明如同一道黑色的沙尘倏忽卷过,只有几点血迹落在地下。
他转过一处隐蔽的街角,把姚曳放下来,撕下布条裹紧了左腕的伤处,转身欲将姚曳背起。他现在只有一只手,做这些事颇有些笨拙,昏昏沉沉的姚曳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前辈,我没事。”
漆雕明喝道:“别动!”
姚曳习惯性的想要笑,却发现连扯动嘴角的力气也无。“我真的没事啊。”
漆雕明道:“回去再说。”
他背着姚曳,在街坊屋舍之间谨慎地穿行,时刻留意着附近的动静。然而夜半的朔州一片宁静,并未听到鸣凤楼传来的喧哗,也始终不见有人追来的迹象。漆雕明略略放下心,放慢速度,绕路向家走去。姚曳搂着他脖子,伤口紧紧贴着他脊背,湿润的呼吸落在他颈侧,带着受伤之人高得不正常的热度。“前辈,那个人是我父亲吧。”
漆雕明将他身子往上托了托,左臂的痛感渐趋迟钝,似乎也变成了铁石。“是。”
姚曳道:“你骗我。”
漆雕明不语,过了一会道:“你也骗我。”
姚曳道:“嗯,那就算扯平了。可是你想杀我父亲呢。”
漆雕明道:“那你……”
姚曳仿佛没听见他说话,犹自喃喃道:“可是他没死,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替他报仇。”
漆雕明道:“伤好之后,无论如何,都听你的。”
他语气不知觉间逾越了长幼或师徒的界限,成了全然的纵容,姚曳头脑热得发昏,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煌煌月色和四周越发浓烈的花香只是增长一种酒醉般的幻觉。他大着胆子,轻轻念了一句。“漆雕。”
漆雕明稳稳向前走着,并不答话。姚曳疑心他没有听见,又小小喊了一声。“漆雕。”
漆雕明:“受伤的人,不要多说话。”
姚曳:“可是,我听师尊说,受伤的人最怕就是睡过去,所以要时刻保持清醒。”
漆雕明道:“你睡着了吗?”
姚曳:“我在做梦啊。”
他微微偏过头,贴近漆雕明的下颔。漆雕明没有闪避。姚曳嘴唇干裂的表皮几乎能感到他皮肤下的胡茬的刺痛。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离死太远了;仿佛在伤口里勃勃跳动的心脏,将疼痛撕扯成一片麻木。然而他也知道此时无论做什么,漆雕明都一定会容忍的。等他醒来,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机会?
这一夜也终究要过去。清光渐没,斜月西沉,混沌的天边已有了一点微微的灰白之意。
漆雕明背着姚曳走上门前的坡道,远远看见前方一星灯火,仿佛在等待他的回归。
漆雕明突然停下脚步。
他过于大意了。虽然一路没有追兵,如何能再回到这里来?也许卢继晟早就安排了骁勇的兵士,在这里守株待兔。就算卢继晟还未来得及查出他的身份,刺杀失败,张大人也绝不会给他留下后路。
他铁爪已失,左臂的血浸透了衣袖,长刀将折,隐隐作痛的胸中积着一口淤血。要杀他,可能不比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更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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