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捧着滚烫的真心递到他面前,可崔清酌眼睛盲了,心也是瞎的,就这么不看不听,不信,不接。崔清酌面无表情地想,他都做了什么混账事。
“少爷,我走了。”桑落又退了一步,将脸上的泪擦干净,转身离去。
7
桑落撑着力气和崔清酌说完,走出门才觉得身上疼,只是咬牙忍了,默默跟在月离身后。
星全一脸惊讶地看着桑落,试婚旧俗为的是两个男人多有床事不谐的,可桑落这样,长眼的都看得出来昨夜不至于不谐,还以为桑落在崔清酌眼里终究不同,怎么就拒了。
“星全,”月离停下脚步,“少爷一夜未睡,你去准备一碗热粥守着,”她一顿,低声嘱咐道:“桑落师傅去回老太太,总要一会儿才能出府,若少爷有什么交代,你尽快来回话。”
桑落眉心微动,知道她的意思,也不言语。
月离等星全回去,才接着道:“本该先请桑落师傅用膳的,可老太太一早就在等着了,先见过老太太才好。”
崔老太太天没亮就起了,匆匆用过早饭,就打发人去崔清酌那里可有消息,来回总是去了四五波人,才得了月离和桑落一起来的信。
“不谐?”
老太太拍着桌子就要去找崔清酌,若是真没发生什么,崔清酌不愿意就罢了,可看桑落连坐都坐不稳,还敢这么回她,真当她老糊涂了。
“我亲自去问清哥儿!”崔老太太扶着小丫鬟的手臂拄着拐非要出门,桑落站起来:“老太太,少爷说的没错。”
他有些站不稳,月离站在桑落身后轻轻托着他的手臂,见他额头都有了汗,心里叹气。
“来之前师父嘱咐过桑落,”他抬头笑了笑,脸颊两侧的酒窝若隐若现,“就算婚姻不成,也不能影响酿酒,酒是大事,”他学着师兄说话的样子,努力让脸上的神情和软些,藏着疼痛,安抚崔老太太:“您放心,我晓得轻重。”师父总说师兄聪慧太过,可聪明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像他这样,连三哥不喜欢他都看不出来。
“我不是为崔家。”崔老太太许久后才叹一口气,“你是好孩子,是清哥儿不对。”既然不愿就别轻易招惹,老太太心里难过极了,说到底还是怪他们逼得太紧。
“委屈你了。”老太太说着眼泪都要下来,若真任由崔清酌孤独一辈子,她就算死了眼睛也合不上。
桑落忙说:“没有,您别难过。”
正说着,有人领着孟皎过来,“孟皎师傅来接桑落师傅。”
“师兄。”桑落低着头。
孟皎没应,给崔老太太行了一礼后,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带师弟回去。”
崔老太太点头,“去吧,”她又是一叹:“是清哥儿没福气。”
桑落正要跟着师兄走,闻言回头说:“老太太,不是少爷没福气。”他脸色苍白,诚心诚意地说:“桑落祝少爷早日成婚,儿女成行,一生平顺。”
“少爷!”
随着星全一句惊呼,所有人就看见崔清酌因为脚步太快,星全来不及给他引路,被门槛绊住,咚的一声半跪在地上,这一下磕得太疼,崔清酌伸手扶着门框,脑子里嗡嗡作响。
桑落心里也跟着咚了一声,跑过来扶他,可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崔清酌膝盖太疼,一时站不起来,桑落抱着崔清酌的腰把他撑起来。见他靠在门框自己站起来了,桑落心头的钝痛才散,眼睛也清明起来,隔着衣衫,手掌下的肌肉温热有力,这温热似乎沿着脉络连心尖都熨烫一遍。
其他人都远远站着,桑落松不开手,回头去看月离,示意她过来扶崔清酌。
月离笑着摇头。
崔清酌似乎知道他的小动作,将大半身的重量靠在门上,还腾出一只手臂扶起桑落,“桑落,我有句话问你。”
桑落低头看他的双腿,心里还在想崔清酌的膝盖有没有伤到,冷不丁听见他的话,愣愣抬头,“少爷你问。”
“你愿不愿意今晚再同我试一夜。”
试婚试了两夜的虽然不多,也不是没有。所有人都在看桑落,试婚两次基本上都是不能拆的婚姻,必要得个“谐”才行,崔清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只有桑落没明白,甚至没有意识到刚才都说好了,崔清酌为什么又反悔。
“桑落,”孟皎刻意放柔声音,朝桑落伸手,“听话,跟师兄回去。”
“师兄,我不回去了。”
崔清酌这里常年备着伤药,他双目失明,心气又傲,不肯扶着东西走路,没少磕磕绊绊。连老太太都看习惯了,也就桑落着急。月离将药留给桑落,连句辛苦的客套话都不说,拉着星全出去安排人准备午饭热水。
折腾这半日,总算有人想起来崔清酌和桑落都没吃饭。
桑落卷起他的裤腿,看见崔清酌膝盖青了一片,周围还有些旧伤,多半是旧的还没好又添新伤,昨夜灯光太暗,他都没发现崔清酌膝盖没一块好地方。他挽着衣袖将药酒倒在手心,搓热后才轻轻用手心去揉淤青,感觉到崔清酌的肌肉猛然发紧,知道还是疼,忍不住道:“你让星全去说就好了,瞎跑什么。”
“瞎子可不就是瞎跑。”崔清酌低笑。
“我……”
“桑落连句三哥都不肯喊了,”崔清酌偏要气他:“也嫌三哥是个瞎子。”
桑落果然就着急了,“我没有!”分明是崔清酌不想娶他,他再不知趣,再看不懂脸色,也知道不该凑上去让人为难。崔清酌就会欺负他嘴笨,还欺负他心软,就算生气也还会给他涂药。
“三哥。”桑落低头给他涂药,他看着崔清酌新伤摞旧伤,心尖又软又疼,“就算欺负我,也别拿你自己说,我笨了点……”也会难过。
“你不笨。”
崔清酌不知想到什么,伸手捏着桑落的耳朵,正色道:“桑落其实很聪明的。”他小心地用手指摸索着,从他的耳尖一点点碰触到桑落的脸颊,指腹轻轻滑过,好像是在用触觉认真看一看长大的桑落,“我以为你生气了,怕星全去问你,你不愿意。”
桑落愣一下,反应过来崔清酌在解释他为什么“瞎跑”,刚要开口,就感觉到崔清酌点了点他的唇,“嘘。先听我说。”
“昨天夜里是我不对,祖母和我约定,这次试婚过后,成与不成都不再逼我。上次和你说了,我以后都不会结婚。所以,我才答应的。”
他已经摸到桑落的酒窝,指腹在那里细细摩挲,似乎在等他笑一下,可桑落听呆了,崔清酌只好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喜欢我,要是知道……”若是早知道,还会不会答应?崔清酌自己也没答案,便跳过这一句接着说:“我不想你为了报恩,嫁一个不喜欢的人,被崔家和我这个瞎子拖累着,一辈子不得欢颜。”
“三哥不是拖累。”桑落忍不住打断他,崔清酌笑起来,问他:“可三哥是坏蛋对不对?昨夜因为自己的心结迁怒你,虽然也有吓跑你的意思,可既然碰了你,又知道你喜欢我,就该负责。”
崔清酌知道桑落要说什么,他并起两根手指压在他的唇上,“别急,听我说完。”他一顿,接着道:“本来去拦你,是想对你负责,是为了弥补答应试婚又心存欺瞒的错,其实还有些委屈,”他眼盲后蹉跎十数岁月,养出一副偏执强势的性格,难得刨白一次心迹,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捂着桑落的眼睛,不让他看,“觉得稀里糊涂招惹了你,并不是我本意。”
“可是,”崔清酌紧紧捂着桑落的眼睛,桑落眨眼,轻软的眼睫毛滑过他的手心,也不知是痒还是如何,崔清酌的手指微颤,“我听见你说,祝我早日成婚、儿女成行……就生气了。”
“我磕在地上,疼得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忽然想明白了我为什么生气,为什么烦躁,为什么忍不住那么欺负你。”
“桑落,”崔清酌松手,让桑落看他的不自在,也看他的真心,“你不笨,是我傻。”
桑落仰头,隐约明白了崔清酌的意思,又怀疑自己想得不对,居然就愣在原地。
崔清酌看不见桑落的神情,也听不见声音,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他捏着手指压下去摸桑落的冲动,在黑暗中自虐一般静静体会了一会未知的恐惧,才轻声问:“我又瞎又傻,脾气也不好,桑落还喜欢吗?”
“喜欢。”
桑落拉着他的手掌按在自己胸口,崔清酌立刻感受到了胸腔里激荡的心跳,因为他而心生的欢喜,桑落重复道:“桑落喜欢三哥,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了。”
8
试婚的旧俗其实很奇怪,世人笃定男女才是合理的,又希望两个男人在匆忙的一夜相处中接纳彼此,从而携手走完一生。
肌肤相亲之后好像天然能够相濡以沫,崔清酌从前在心里腹诽过这种旧俗,此时却不停地愣神,昨夜指腹滑过的柔滑肌肤,听见的细细呻吟,闻到的清冽酒香——在白日里,桑落离开后会偶尔冒出来。
桑落涂完药就被崔老太太派人带过去,要等晚上才会过来。
一局棋七零八落,星全在月离给崔清酌沏茶的空隙里偷她的棋子。
崔清酌捏着茶杯,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度过太久岁月,而以后会有人陪他,崔清酌后知后觉,此时才尝出欢喜。
以至于桑落提着灯进来,崔清酌都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房间里点着几盏灯,桑落径直走过来,伸手去碰崔清酌的手臂,却让他猛然一惊,“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