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从点点头,乖顺地跟着这大婶走去饭厅。
薛从吃着早餐,大婶就在一旁和他说他昏睡时的事。得知薛咏年办事麻利,薛从心中暗自佩服,这薛咏年不过比他年长四岁,但处事老道,一看就是常在外面奔走的。思及此处,不由又想起身在不远处的宋誉,不知他在外这么些时候,有多少长进呢。
这时薛咏年进了屋,笑道:“我去找你,见你不在,就猜到肯定是饿了来找饭了。”薛咏年在他们身旁坐下,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看起来似乎很渴。“待会儿带你四处走走。”
那大婶见薛咏年来了,便顺势告辞离去。
目送大婶离开,薛咏年继续说道:“这里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了,大家重整得不错,但我还想留下来照看病人,等人都好全了,我再走,你若是肃州有人等着,就先去吧,没事的。”
薛从身体没有大好,便想先在村里小住几日,怕到时见了宋誉会让他自责担心。用过早点,薛从便跟着薛咏年走访各户人家,见他们生活艰难,但那浓浓亲情的温暖却始终笼罩着他们,心中不免羡慕,又看到住在大屋的那些病患精神状态不错,见到来人了也都笑盈盈的。薛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般质朴简单的情意了,一时间心中有股热烈的渴望生出来,他真想亲眼看着此处回复往日生气。
经过这几日相处,薛从对薛咏年这个单纯直率的“兄长”也有了了解,颇有好感。薛从自己的功名之路未走先断,心中本就有一腔热血无处撒,想着宋誉在肃州杀敌守国,他随着薛咏年就在不远处替宋誉护一村安宁,这也挺好。
最初的一阵子倒没什么大事,每日少不得在村子里逛逛,和村民闲聊两句,偶尔薛咏年会和孩子们玩闹在一起,薛从性子静,不喜欢这种游戏,便溜达回去,关在房里写写画画。
可就在他要离开的前一夜,固石村的平静被打破了。
宋誉早前已派人清整被梁军侵犯的各城镇各村落,听闻固石村起了疫病,更是让人处理尸体需仔细,焚烧后皆埋入地底。可惜天不遂人愿,仍有落网之鱼。溯阳镇外一旮旯地,一男子从尸堆里爬出,饿极啃咬尸体腐肉,一路走走爬爬,却不知怎么的,尽往无人处去,翻了山,正好避过了军队,于这天夜里闯入固石村。
已是深夜,村里寂静,偶有犬吠声,那人便循着声音挪去,他太久没吃到鲜肉了,腹中难耐,展现出癫狂之态来,连狗都被吓了一跳,狂吠起来。
听见嘶吼乱吠交错的诡异声音后,附近的窗户逐渐亮起灯来。狗主人出门一看,寒毛直立,止不住地抖起来。
“来人啊,救命啊!”
村民闻声赶来,个个提着农用器具,到了院子里,却不敢靠近。那外来人衣衫褴褛,正跪在院子中央啃食着一条黄狗,血污糊了满脸,看不清这人的模样。发现自己被围住,那人往角落缩了缩,从嘴里掏着骨头,甩到地上时,那骨头还连着血肉,十分骇人。
一大汉站出来,拿锄头指着他,努力忍着内心的恐惧,喝道:“你是何人,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那人咽下嘴里的肉,环视一周,先开口,发现太久没说话声音已经哑了,便清了会儿嗓,才道:“我是溯阳镇来的,镇上人都死光了,这一路过来,就见了你们一个村。我实在太饿了,对不住。”
狗主人的老母亲从屋里走出,道:“溯阳离这儿不算近,你没经过旭川镇吗?”
“没有,也不知怎么走的,头昏眼花,现在吃了肉才有点精神。”
薛从前几日没睡好,今夜却安稳极了,没被吵醒,因此只薛咏年独自前来。他道:“也许是往大鸣山来的,从那走的确是不用过旭川。”
众人对这流浪汉仍有防备,好在村里如今空房子多,便将他先安置在一处无人的所在。
次日,薛咏年早早就来薛从房里寻他,知道薛从今日要走,便想送送。薛咏年来得早,薛从还在收拾行囊,柜子里有几封信,是他这几日闲来无事写的,想等与宋誉见面时,亲自交予他看,到时一点点注视着宋誉阅信时的神色变化,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薛咏年坐在一旁喝水,村里没有茶叶了,出了这档子事,也没人能想到要去采购些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多半是聊薛咏年之后的计划。薛咏年无意中提起昨夜那人,因着薛从没见到,便说得细了些。
得知大军刚去过溯阳镇,薛从心下一动,想去探探那大汉,兴许能知道些宋誉的近况。
薛从端了碗白粥去了那大汉的住所,可敲门无人应答,他告了声罪,推门而入,房间里空无一人。那汉子大概有好几日没洗漱过了,房间里一股异味,薛从皱了皱眉,将碗放下。他掩着口鼻走到窗边,试着推了推窗,也许是年久失修,窗子卡着了,再使劲也是徒劳无功,只好敞着门算是透气了。他想着这人本就无处可去,这会子也不会走远,再等等应该就回来了。
将要腊月,外头冷,虽然屋内味道浑重,但对薛从来说也比呆在外头好些。于是他便找了块椅子在屋内坐下。此时尚早,午饭后赶去肃州也来得及。
而那头,邋遢了好一段时间的大汉早晨起来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沿着小道来到了村口附近的河里洗澡。他来时夜色沉重,又满脸血污,大家没看清他的模样,而当他白天跳进河里时,敏锐些的人才恐惧起来。
同在河里的人不动声色爬上了岸,在河边洗衣服的人见状跟着收了衣物。
几个人跑来找刚上任的村长,正是往常领着薛咏年和薛从的其中一位话事人。正巧薛咏年也在此处。来报告的人慌慌张张,话说两句就有些嘴瓢,他道:“村长,我们刚刚在河边洗澡,那吃狗的怪人也跑来了,你是没看见,他背上,腰上,都起泡了,还有几处烂糊糊的,红得发赤,比阿大珠嫂他们还厉害。”阿大和珠嫂正是住在大屋子里的人中的两个。
而还在大汉房里等着的薛从坐了半天,耐心被耗尽了,便想起身离开,也许是久未活动,他觉得脑袋有些沉重,走出门呼吸到新鲜空气后,才发觉自己可能是坐久了,里头气味那么难闻,却好似习惯了,直到来了外头,才觉得鼻子不太透气,有些发痒。薛从急忙深吸几口清新空气,脑子也仿佛清醒了不少。
此时,村长已带着几个体壮的汉子将那大汉扭送进大屋子里了。同时,薛咏年立刻让他们通知下去,今后必须到河上游取水。
可他们不曾想到,那人的疫病厉害多了,将原先病得不厉害的人都染得更重了。没过几天,那处院子就总传来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光听着就觉得嗓子疼得慌。
那人被送进去后,就如同狼入了羊群,不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很快屋子里的人就躁动起来,光是让人守着已经不够了,屋子加了锁头,窗户被钉上了,墙头也嵌上了碎瓷片,真正将人圈禁起来。薛从他们带来的药材消耗过快,现下撑不住几日了。病人不止没有好转,病情开始恶化,覆水难收。
薛从终是没走得开。那日回到房后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身子虚软,脑袋发胀,心头似火烧般难耐,还没等离开,就倒下了。
最先意识到薛从不对的人,是薛咏年,他拿了些药给薛从吃,熬过前几日,薛从倒是有点要转好的迹象。能下床行走后,薛从偶尔会到大屋子附近远望那它,听着里头的咳嗽声和叫骂声,他甚至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再难想起这里原先的模样。
第一个被抬出来的是阿大的幼妹,年仅十一岁,正是拔高个的时候,生得纤瘦,躺在担架上一脸死气,脖颈上一片红斑,面色发青。
薛从亲眼看着这姑娘被火烧黑,成炭色,被人敲碎了,倒进坑里埋住。村民给她立了块牌,薛从亲自写上“陈小妹之墓”五个字。不管这字写得多好都不是欣赏的时候了,薛从呆愣地随村民们送别她,直到回到自己房间坐下,也没能缓过神来。
他怕死。这是他清醒过来后意识到的第一件事。送宋誉出征时他没想过生死,和宋誉失联后他没想过生死,来西境的路上他没想过生死,等到死亡摆在眼前了,他才开始惧怕。
药材光了,大屋子里只剩五个人了,村长坐不住,带上几个小伙子去肃州求援。走到半路又折返回来,听说是肃州那里又打上了。
固石村位置特殊,仅有三条路可通外头,一是往肃州去,一是往旭川去,一是绕大鸣山直达溯阳,第一条路目前有阻碍,行不通,可二三条路偏偏是死路,都是被屠了镇屠了村的地方,哪有生机可言。大屋里的人被困在院里,固石村的人同样也被困在原处,不知该何去何从。
腊月初二,公主远嫁陈国,为皇帝拉拢势力。嫁妆出了城门,一匹快马反向进城。军报送到皇帝手中,阅毕,龙颜大怒。
“战事刚平,四处受灾,国库都要掏空了,为了那一个小小的村子,宋誉是要抗旨?”
一旁的公公急忙上前替皇帝添了热茶,劝道:“陛下息怒,宋将军年轻,目光短浅,哪能像陛下这样统筹兼顾?但他也是心善,也是忠君,唯恐有人说朝廷一句不好的,这才什么小恩小惠都想施,哪个犄角旮旯的都想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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