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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子于归 (鱼隙)


  军队浩荡出城,薛从和宋夫人挤在送行人群中,几个仆人努力护着他们。宋邵领军,骑着匹高壮的大马行在队伍前方,十分瞩目,宋家人一眼就看到了他,急忙向他招手。宋邵见夫人不住地擦泪,心中也满是不舍,但他只是微微点头,没流露太多情绪。
  薛从仰着头往后看,宋誉虽也骑在马上,但混在将官中,不如宋邵显眼。薛从分辨了一会儿,才看到他。
  “阿誉,阿誉。”薛从挥手高喊。他的声音还未飘到宋誉那儿,就散了。
  但宋誉虽没听见薛从的声音,也猜想到薛从一定会来送行,所以他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在人群中寻找薛从。直到宋誉的马将要经过薛从面前时,宋誉这才发现了他,急忙向他挥手,却碍于军队纪律不敢喊出声来。
  薛从看到宋誉朝他动了动嘴,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我会想你”。这下薛从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慌忙流下,擦都来不及擦。
  薛从还想跟着往前挤去,但人群紧密,他力气又不大,怎么也过不去,只能眼巴巴看着宋誉出了城门。
  三月十五,考生陆续从贡院出来,薛从被小厮接上,坐在马车里回府。他撩开帘子,看着街景,问道:“舅舅和阿誉可有家书寄回?”
  小厮答:“未曾。”
  薛从喃喃自语:“原先每个月都有一封的。”
  回到宋府后的几日,薛从总是心绪不宁,宋夫人想着也许是一时无事可做,所以才不适应,便邀他一同去寺里祈福。
  薛从原是不信这些的,但心中有所记挂,拜佛时竟十分诚心,香油钱也添了不少。
  宋夫人拜完佛后,抽了支签,去找僧人解惑,薛从就在门口等着她。正巧郭思齐陪着他新婚妻子来寺里烧香,见到薛从在那儿,便去和他打招呼。过去这么些年,郭思齐的性子也收敛了许多,早不像小时候那般跋扈,这其中也有宋誉的功劳。
  两人互相客套几句后,郭思齐悄声道:“西境已停战半个多月了,派去慰问的官员不知怎的还未将消息递回,前线更是一封战报没送。我听我爹说,朝里有人弹劾你舅舅,说他和梁军将领有勾结,最近朝里许多风言风语,不太平,你和你舅母要有点准备。”
  薛从愣住了,这是他闻所未闻的,还想多问两句,但郭夫人已经在一旁招手了,郭思齐心里紧着他这夫人,急忙和薛从告辞,揽着夫人进了寺里。
  和宋夫人会合后,薛从满怀心事,直到马车停在了府门前,他都没想好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宋夫人。但他也没纠结多久,次日傍晚礼部周侍郎就来到了府上,简单向他们说了这事。
  四月初二,战报入京,宋邵被梁军主将射死马下,宋誉领二十精锐夜袭梁营,砍杀了梁军主将,为父报仇。
  圣旨传到西境,皇帝对宋誉好一顿夸,并提他为主将,承袭宋邵官位。
  但宋邵之死并没有断了朝中对他的编排,有人甚至说这是宋家的苦肉计。
  宋誉从前多的是纸上谈兵,有真勇却无实谋,夜袭倒有几分把握,但战场上局势多变,他无太多经验,年纪尚轻,难以招架,只得听信军师。可常年无战事,那军师这些年又何尝不是纸上谈兵多些?
  皇帝多疑,本就对武将没多大信任,偏宋誉刚当了主将就连败两战,梁军屠村的消息在百姓间流传,朝堂内外人心惶惶。
  一个月后,一支禁军守住了宋府,美名其曰“照看”,实则是软禁。宋夫人常在府内祠堂礼佛,薛从也冷静地不去理会这些,而总坐在房间里作画写字。他画了许多宋誉的像,觉得好的,也送几张去宋夫人那儿,给她作个念想。偶尔也画些别的,只是宋邵的像他是不敢画的,就怕宋夫人睹物思人,情绪会稳不住。
  这几个月宋誉仍旧没传信回来,薛从怀疑往来信件会被上位之人截走,于是给宋誉写的信也不再往外寄了,只存在柜子里,一两天就写一封,一封写两三页,如此已经攒了有一沓了。
  科考试卷开封那日,见到前三甲的姓名,阅卷官皆吸了口凉气,薛从之名赫然在列。自从宋家有了可疑污点,皇帝让人将宋府上上下下查了一遍,薛从已是大家都较为熟悉的人了。如此之人进入前三甲,再去参加殿试,妥当吗?阅卷官遇到了难题。
  最终,主管科考的廉亲王拍了板,决定将此事先私下告知皇帝,由皇帝定夺,不伤双方颜面。
  皇帝阅过宋誉的卷子后,自然是赞许有加,但一想到他是宋邵的外甥,这一优点就成了缺点。若宋家真有二心,怎能让宋家人再到朝堂上搅弄风云?但若只是误会,又平白失了个人才。正当皇帝也犹豫不决时,有学子联名状告科举不公,舞弊案一出,皇帝龙颜大怒,顺势将今年的成绩取消,解决了一件烦心事。
  薛从在信的最后写道:天有不公,我如之奈何,若你在,我还会心安一些。
  他将写好的信放进柜子里,又抽出一张宣纸来,笔尖停在纸上方,许久没想好要画些什么。
  而另一头,西境战场上,自梁国主将被宋誉斩杀,梁国换上了他们风头最劲的女将上官晔前来领军。上官晔的家世同宋誉相近,只是梁国重武,梁军训练有素,上官家的手下更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宋誉屡战屡败,极度受挫,就算是梦中也只能见到宋邵满身是血厉声呵斥他,而薛从已经许久未入梦了。
  入夏后,西境雨水多了起来,空气却依旧烤得人晕头转向。宋誉站在檐下,看着雨水拍打着泥地,显出一丝茫然来。
  “报……”斥候小跑而来,向宋誉行礼道:“报告将军,梁军前锋已到十里外。”
  “多少人?”
  “前锋军不到三千人。”
  “报……”又一斥候跑到跟前,行礼道:“报告将军,上官晔带领两万人马赶来,还有十五里就能与前锋军会合。”
  “再探。”
  两斥候应了,急忙退下。
  “来人,点两万人,随我应战。”
  宋誉走进雨里,翻身上马。
  这场仗打了一天,宋誉原想着速战速决,没料到这支前锋军战力过硬,阵型多变,在军中横冲直撞,生生拖到了主力军前来支援。宋誉和上官晔对上,长剑相抗,短兵相接,马上技术好,马下拳脚功夫也势均力敌。宋誉看着上官晔,脑子里却忍不住想着薛从,他想,这娘们力气这么大,如果打的是薛从,十条命都不够她打的。
  上官晔见宋誉还笑得出来,不由惊奇,道:“你脑子有病啊?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宋誉堪堪躲过一击,道:“我笑我的,与你何干,梁国野女,休要猖狂。”
  将入夜时,两军各自鸣金收兵。宋誉点了一下人数,折损了四千人,但好在这回梁军也没得到好。
  宋誉洗浴完坐在房里边听军师分析战况,边把玩着手里的木兔子和木猪。
  宋誉道:“军师认为,上官晔会赢,还是我们能平安回家?”
  军师摇摇头,道:“不好说,将军您变了许多,但上官晔仍旧走那一套,若是从前,我会告诉你上官晔比你强许多,但今日一见,将军并非无战胜可能。”
  “那可能性大吗?”
  “将军,无论是九成的可能,还是一成的可能,成功时便是十成,失败时它一成都不是了。你说是这个理吗?”
  宋誉没回答,只是看着手里的玩物发呆。
  次日,梁军先发,攻势猛烈,宋誉守城不出,石头从城墙上一块一块砸落,战果如何,就看是上墙的人前仆后继挺得久,还是墙上落石的人坚持得住。
  雨水像在昨日被掏空了似的,今日烈日高悬,燥得人嗓子冒烟。梁军进攻号角吹了一遍又一遍,宋誉就像聋了一般,坚决不搭理,只顾指挥着将领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戏耍他们。
  上官晔怒极,提剑跨马立于城下,横眉冷对。
  宋誉大喊:“上官姑娘,急什么急啊,急着把仗打完回去嫁人吗?”
  “宋誉,你个混小子,还不出来受死,姐姐我剑都磨好了,就等你把脑袋伸过来了。”
  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
  宋誉没想到当初随意在课堂上记下的句子能让他印象这么深。
  当宋誉领军杀出时,梁军早已在热浪中溃不成军,心志不定的只顾窜逃,个别想建功立业的,抵不住大势已去,被斩于马下。不消多久,这头杀红了眼,那头破釜沉舟决定慷慨赴死,两军相交,战势变了又变,可谓血流漂橹,热风一过,带来一鼻子血腥气。这是宋誉当上主将以来为数不多打胜仗的时候。
  战报入京,举国欢欣。但没人知道现实画面有多凄惨绝望。
  战场一望无际,浓烟滚滚,四处是尸块,两国将士的尸体混在一块儿,难以辨别开来。
  副将带人来搜查战场,终于翻出了奄奄一息的宋誉。
  “将军!”众人大惊。
  宋誉喘过一口气,恢复了点意识,却又立刻坠入了恍惚中,他呢喃道:“我们还未完成仪式,下了黄泉,我是没名分等你的,我还不能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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