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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 (Danna_)


  知谨方觉察出些不对劲,应道:“那我回头同宝莲说,叫她今后离你远些!”
  “我胡说呢。”陆炳即刻便别了香囊在腰间,“我爱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说它不好?”
  知谨一时不知陆炳说爱的“他”是香囊呢,还是自个儿。他登时慌张起来,两颊飞红,嘴皮子也不利索了:“我……我也爱。”
  陆炳听得这话如新雨润润,觉着自个儿的身形陡然拔高了。
  “开门——”
  蹄下风云疾走,鞯上雷电暴窜。黄沙之中,一人一马飞驰而来。随着一声令下,两扇铜铁打的门徐徐张开,如同一张大嘴,将劲风瘦影一口吞下。
  门内不远列队立着一群人马。领头的生得乌发薄髭,颧骨饱挺,站姿正直,铁甲凛凛,自有一股刀剑气派。他见天光一样的白马被鞯上之人御得慢下来,便上前迎道:“将军辛苦,特地远来!”
  韦钊容色一如往昔。他翻身下马,却不寒暄:“事出紧急,不得不来。曹武,你带路罢。”
  燏雪被韦钊牵在手里,哪里还有神驹的威风,只乖顺得黏人。两人也不顾及宝马在侧,并肩而走,只让卫兵远远跟随。
  曹武一个拱手:“将军大喜,属下戍边不得前去,时至今日方才贺喜,还请恕罪。”
  思及刘效,韦钊脸色稍缓片刻,旋即又耷拉下来,只是糖稀已融在话里,要剥离出来不甚容易:“他真的好,也是真的坏。”
  曹武闻言,环望四周:“依那位贵人的性子,这样的场合断不会不来。”
  韦钊轻嗤:“只他病了,不然也轮不到我先到。”
  “贵人不是体弱之人,想必是水土难调。”
  “水土难调是有的。”韦钊敛目,两睫微垂,“还害了哑病。”
  “哎呀,哑病?”曹武猛然一怔,“哑病可难医。”
  “遍请了蓟州的郎中也不顶用。”韦钊别过脸去,“罢了,休提。”
  城北马蹄声遥遥递来,转眼便被朔风一触即散。韦钊一面行,便仿佛能嗅到那么点熟悉的锈味,平白教他肌腱颤动,心跳过速。
  曹武却不察,只边叹边道:“早知道开春定有侵扰,只是这次同往次不同。突厥怕是习了兵法,近日来只精兵小股来犯,尽做佯攻,守城兵士不堪其扰,军营之内虽无怨声,但士气低迷。属下心忧,而不敢轻举妄动。”
  “突厥前阵子纳了一位汉人军师,此人文韬武略,精明强算,被那些狄人奉为诸葛。想来是他的计策。”
  曹武大惊:“竟有这样的事,属下怎的不知?”
  “你不知,紫宸殿的那位却知。”韦钊咧开一个苦笑,“这是架空咱们呢。”
  “简直胡闹!”曹武两目圆睁,“战场无小事,若真打起来,将士们的性命谁来赔?”
  “你当我不晓得这理?”韦钊单手抚着燏雪,宝驹体热,直将韦钊手心烘得暖暖,“这时撕破了脸,无益。”
  “只是那军师是谁,竟有这般不臣之心?”
  韦钊微顿,转脸向他:“夏翊这人,你可听过?”


第八章
  天沉沙轻,神昏智迷。
  夏翎吱嘎一声推门进店,店头掌柜模样的一手拨拉着算盘珠子,一手却正撑着脑袋打盹,只一个身着短褐的伙计耷拉着眼缓缓望来。他生得一副大气的好面相,肌肤是沙尘和泥土,两眼是皓月与星辰,只是此刻瞳仁于半阖半张的眼皮之间躲匿,教人捉不住看不透。
  夏翎怔然盯着他。像,真是像,不在骨相上,却在神色里。好似那人的一缕神魂被吞进龙涎香雾里,飘飘悠悠闲庭信步,直到了千里之外的这儿来了。如此情态,一星半点的稔熟也够让他心惊。
  他唇角挂不住,只得笑眼看着那人:“劳烦给我来一盅不灼嗓子的。”
  那伙计没应,只又瞟他一眼,钻到后厨去了。掌柜的指间声响渐止,裹着冗高帽顶的脑袋径直往下掉。
  夏翎寻了个偏僻的座儿,偷眼瞧着四周。这处小店前后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一丈方圆,稀稀拉拉搁了三四张桌,还有一张灰头土脸,好似泥里滚过。而他正前方那张桌,一人端正坐着。他顶戴斗笠,却似戴了金冠宝簪。一盅粗酒含进口里,也作玉液琼浆。夏翎上下视之,也只窥见一弯嘴唇,边角挂着三两遗珠,更衬得夹竹桃似的毒。夏翎又有感于他举止矜贵,觉着他简直是麻雀窝里的凤凰,鱼目堆里的珍珠,太过鲜艳,进而格格不入,费尽心思也融不进这一处灰扑扑的地方。
  夏翎两耳一动,听得脚步声往这里来,便猛然回神。他仰头,只见伙计肩上搭着一条透干的新汗巾,懒懒地将一只酒盅磕在桌上,道:“您的酒。”
  “小哥辛苦。”夏翎向随行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即刻拨出两个锞子来,丢到伙计手里:“赏你的,记得念大人的好。”
  那伙计两眼陡然清明,他先不作声,只掂了掂轻重,又将锞子拍回桌上了:“我不管你是哪位大人,这东西贵重,我受不起。”
  夏翎这才抬眼正视他:“一点心意罢了,小哥既然不收,倒显得我没趣。”
  伙计却嗤笑:“您没趣归您没趣,于我又何干呢?我不过一介草民,只家中贫困,无奈做这服侍人的活计罢了。我说不收,就是不收的意思。”
  “我若是脑袋不灵光记岔了,还望小哥恕罪。”夏翎长眉微颦,声音却仍是酥酥软软,“要是当真没记错,我与小哥素昧平生。”
  “我的确是从未见过大人,”伙计将“大人”两个字咬了重音,又从肩上将汗巾扯下来,拭了拭手,“您这一副富贵相,估摸着是京官罢,这儿可不比京里,您不必拿天子脚下那一套来唬我。”
  “京官怎么样,天子脚下又怎么样?”夏翎惊觉自个儿竟有些沉不住气,赶忙赔了笑脸,“这几个锞子不过是我好心赠你,你不要便不要,哪里犯得着左冲右突的呢?”
  “小的再同您说上一句,”伙计将汗巾又挂回肩上,“我服侍人,那是我命贱,您虽有个好出身,和我们还不是一样?”
  这话一击即中。夏翎也不假惺惺地扮笑,他徐徐起身,脸上好似打了霜,千娇百艳也施展不开。
  “是,我是贱。”夏翎笑得阴毒,“我不光命贱,我脑袋也贱,躯干也贱,四肢也贱,骨头也贱,我这一颗乌黑的心,也贱得不得了!你也不必再找我的不痛快,只当我与你贱在一处了!”
  他一抖袍袖,便决绝转了身,拽了一把随从的衣裳:“走罢!”伙计不动声色,只冷眼看他。可待到了门前,夏翎又身形一顿,似是想回转过脸来的意思,伙计以为他心还不死,正欲出言嘲讽两句,却见夏翎简直半点余光也没分给他。
  他正侧脸看着这店里的另外一位顾客。
  天色昏暗,夏翎衣着鲜亮,肤色又白,好似天仙下凡了,站在光晕里。那对眼儿微微凝起来,溢出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审视。
  伙计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又忌惮夏翎身侧的随从。他环顾四周,寻思着来件趁手的家伙,而等他拾了一只长凳,一抬眼,门口哪里还有夏翎的影子。
  刘效将嘴边用帕子擦拭干净了,在衣裳内衬里左掏右掏,变出一粒碎银,正正经经地搁在桌上了。他下意识要拾随身之物,却未思及自个儿身边连个包袱也无,顿然窘迫起来,用衣袖遮掩着轻咳了一声,便径直要走。
  掌柜的不知何时已醒,算盘珠子又啪嗒啪嗒直响。他见刘效起了身,赶忙笑呵呵地招呼:“贵人慢走!”
  掌柜只见得那顶斗笠悠悠旋了个弯,冲他点了一点,而后快步走远了。他一面瞟着刘效行路的方向,一面噼里啪啦地算着帐,末了冲后厨嚷了一句:“咱们今儿有进账了!”
  刘效行在路边。他不过一件粗布衣裳,同这满世界的尘灰是一般颜色,边角支棱着线头,然而他身姿好比雪后竹,行态有如雾里月,这自幼练得的形体,天然就是要教人瞩目的。行人稀稀疏疏自他周围经过,没有不再多瞧一眼的。
  却正在他好好走着的时候,一只大手从路边遮风避雨的棚子阴影处猛然伸到面前,不待刘效反应,便一把捂着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揽在腰际,欲将他带进一处小巷里。那双手定是一个常年习武之人的,力道刚硬得骇人,五指不陷入皮肉,却好像一把青铜大锁,挣脱不开。
  电光石火之间,刘效只得遵从肢体。好在早年习得的套路大约还记得几招,他即刻一个肘击,正击在那人腹部。那人却似咬紧了牙,一个气声也没出,只把手渐渐松了力气。刘效轻而易举挣脱开来,捉住那人另一掌,也不顾飞落在一旁的斗笠,刚欲扭身出拳,脑筋便在此刻陡然接上了躯体,他一个晃步,愣怔了半晌。
  被他捉住的那只手里,有一条横贯左右的疮疤。
  韦钊哭笑不得地盯着他:“我不过不想教你受惊了出声罢了,看来殿下在府里养身子,脾气也养好了。”
  刘效一见他,便想起两人那日宛若决裂之景,登时没了往昔的玲珑劲儿,两唇开合几下,只用两泓秋水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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