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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 (Danna_)


  他这话说得亲近,刘效不知是受用还是心里虚,竟撂了话头,转而有气无力地去打韦钊的手:“不许解了,绕得我头晕。”
  “要解的,”韦钊对病里的刘效待见得很,难得说话慢声慢气,“让秦永利瞧见了,成何体统呢?”
  刘效只咕哝着:“我们俩是正儿八经拜了堂的。”
  “莫气。”韦钊手上没停下,“回去让厨房在姜汤里搁点糖,忍一忍就喝了。”
  刘效再没说二话,噤了声,阖了眼,也不知睡着没有。
  离园子尚有一丈不到,便远远见了秦永利两手相抱、抻着脑袋,身后亭亭立着一个身姿纤纤的粉裙姑娘,气冷魂清,仿若莲花池里遗世的一株。待车驾停稳,秦永利便头一个迎上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小民同小女恭候多时了。”粉裙姑娘不等秦永利引荐,顺势上前也道了声福,随后将二人往园子里引:“民女单名一个瑛字。我同父亲在园心小亭里备了吃食和小酒,还望将军与殿下不嫌弃。”
  刘效赶紧扮了笑模样:“幸借小姐同令尊盛情,孤方得以一览如斯景致,哪里敢有怨懑?”
  韦钊侧头去看刘效,只见他行步端端,眉眼弯弯,半点儿病气也无。昏昏日头如同春花香气,和着晨雾,朦朦胧胧地萦绕流转,在他身上托生出一条骄矜富贵的仙子命。
  “别盯我了,”刘效见韦钊有些痴痴,不免勾一勾嘴角,复又板了脸,用指尖点他,“盯花去。”
  园子用四面青墙围住了,划成规规矩矩的四个花格,一条白水自一角蜿蜒而来,无声淌过坚实充盈的泥土,直直自园心小亭的脚下穿过,不知流向何处去了。
  韦钊坐在刘效右手,见四只玉净的杯装了浅浅一口清酒,闻得是洌洌寒香,便躯体做主,抬手一把饮了。酒液冷涩,在喉头闷闷转了几圈,方才顺着食管沁凉地下了肚。韦钊咂咂味,只觉一股暗香浮动于唇齿之间,不由得心悦起来:“这酒是哪里得的?”
  秦瑛一面给韦钊与刘效各布了一块南珠模样的香糕,一面平平地应了:“去年落花时候,用干净的箕帚将残香扫进瓮里,再兑上雪水,埋在花树下酿了一年。今儿为了二位,特意启开了。”
  “多谢小姐美意。”刘效挑眼瞧瞧这处,又瞥瞥那处,如坐针毡,耐不住插进了话头,“小姐请孤与将军来此,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秦瑛身形一顿,又把一筷子没动的吃食逡巡几遍:“我想着您得吃上几口,才有心思谈事情。”
  “秦小姐倒是很晓得孤。”刘效露出银牙,“只是既然是要紧事,不妨直说了。”
  “此事叫小女来说,恐有几分不便。”秦永利一张嘴皮子贴封条贴了好一阵子,终于等来了用武之地,他按按秦瑛,教她安生坐着,“小女年节时候进京,又去梁州嬉戏,途遇梁王殿下的二公子与小女一行一并歇在驿站。公子丰神俊逸、清茂非常,又为人心善,遇事多有相助,一来二去,自然相熟。”
  “孤晓得了。”刘效端着杯子迎在鼻前,让寒气清清脑袋,“孤的面子梁王还是给的,即刻修书一封,让刘演迎娶秦小姐便是。”
  “万万不可。”秦瑛闻言,竟急得站起身来,罔顾礼数,“长辈指婚,即是强扭的瓜。若是公子有意便罢,怕的是公子早已心寄别家月,即便公子心里不生嫌隙,又教我孤零零一个在那里怎么处呢?”
  刘效一对笑眼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人,心觉有趣:“那当如何,你仔细说来,好让孤与将军定夺。”
  秦瑛毫不怯让:“烦请殿下与将军卖个面子,让我同公子再见一面,我自当将心意告知公子。公子若是不愿,我也不甘嫁了他,权当我俩无缘罢了。”
  刘效听其吐字道理,竟有枪炮不敌之气度,不觉佩服:“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了这个主。我与将军回府便研了墨来,定要替你向梁王好生申说一番。”
  秦瑛听了,不觉面上现出红光,她又转脸向着韦钊,两只杏眼期期冀冀。
  韦钊故作无奈状:“既然殿下发了话,我又岂有不从之理?”
  这句话仿佛天公赦令似的,惹得秦永利拉着秦瑛再三谢恩。秦瑛眉也笑弯了,唇也笑开了,弱柳扶风样的身段却是比得了金山银山还要精神。
  韦钊点她道:“你俩这根红线还没系紧呢。可等不得月老给你吃定心丸,要全凭你俩的造化。”
  秦瑛又是三谢。
  刘效见她笑了,正要仰头喝酒,腕子却给韦钊猛然伸来的大手捏住了,两道目光沉沉递来,恍惚间竟让刘效觉得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把柄是他擒不住的。韦钊又捏起眉头,一张脸有了点火气,他两唇一碰,用气声嗔斥道:“寒酒,胡闹。”
  魏王殿下加冠以来,还是头一次被臣下叫“胡闹”,唬小孩似的。可到底韦将军是不一样,他却不恼,反而口里像塞了蜜,连带着一颗心也黏糊糊的,一并化成了一滩水,直往下淌。
  蓟州的风像刀子,一阵刮来,破冰的力气将群花也破开了。太阳依旧当空照着,碎花被凛凛的风裹挟着四散飞走,铺天盖地地落了一桌一亭。刘效被这突如其来的花拳绣腿捶打得发了懵,乌溜溜的眼珠养在水里,此刻润润地朝韦钊一望。只这一望,便比利剑凶刃还要诛心剜骨,比千军万马还要所向披靡。一根情种,不消言语,尽在眼中了。
  韦钊坐在一线水上,一座亭里,一场繁花争渡下边,比春光还暖的一颗心里,装了一个他。
  原来世间最教人难以忘怀的事,叫两情相悦。


第六章
  知谨捧着一碟桃花酥从游廊另一头蹑手蹑脚地走来了。庭院里的碗口粗的老树前几日才磨磨蹭蹭地抽了新叶,今儿个就蔓生出许多绿颜色。细看却仍是一片一片分明,个顶个的柔嫩。过了花朝节,蓟州整城就跟转了性似的,连午后夕光也轻薄得跟绢纱一样,从树冠顶上浮浮沉沉地飘下来,似雾非雾地笼在知谨一张巴掌大的芙蓉脸上。
  篦风眼色快,赶忙迎上前去:“知谨哥哥,将军同副将在里头议事,有什么要紧的我即刻通报进去。”
  “倒没什么,”知谨温温地笑对,“殿下尚在病里,这点桃花酥就着酸汁也咽不下几个。到底是秦小姐的心意,给我们吃不大合适,殿下就寻思着给将军再添进一些。”
  “那若是哥哥不嫌弃,不如我先替将军收下。”篦风待知谨到底和待刘效是两样,他本就心思活络,如今嘴儿更是厉害得跟什么似的,“将军在里头不知还要待多久呢,我站着不累,可哥哥是富养的身子,还是先回去歇歇脚罢。”
  知谨晓得他是拿自己当面团揉了,面上却没听出来似的:“都是奴才,哪里有什么富养穷养之说。你脑筋快,殿下也晓得你的名字,叫你办的事也未出过岔子,合该给你涨月钱。”
  篦风刚刚涨了三十文月钱,这话正是说到了他的得意处,他顿然挺直了腰板,简直成了个大人物了。知谨见他神采奕奕,不免暗自摇头。他跟了刘效悬崖边上走了这么多回,晓得自己天赋不如人,便处处谨慎小心,唯恐一步行差踏错。可篦风不过给王爷赏识了几月,便学了一身看人下菜碟的歪风邪气,喜怒形于色,若再委以重任,迟早要伤及王爷。
  知谨又瞟一两眼阖紧的门,软声软语地对着篦风:“我在这儿等一会,不妨事的。”
  篦风倒不再劝他,只同知谨一并站在门侧。
  等到夕日渐沉,面前的木门才被猛地推开了,细碎的烟尘奋而跳跃,随后徐徐下坠。陆炳迈步出来,挺身站着,斜光粗糙地切割他的眉眼,却将另一半面容精心藏匿于虚实之间。知谨盯着他忽明忽暗的瞳孔,无端觉得他危险得夺人心神。
  陆炳睨了一眼知谨,而后转向篦风:“将军有吩咐。”
  篦风此刻倒现出十二分的恭顺来了。他接了知谨的桃花酥,颔首探进屋内,咔哒一声收了门。
  “陆大人安好。”知谨斟酌着吐字,不敢多加关怀。
  “知谨小哥,”陆炳扯了一个笑模样,“代我问殿下的好。”
  这段话最好的结局是到此为止,而后知谨没事儿人似的回去复命,陆炳照旧去校场里敲打精兵。但知谨没挪步子,陆炳也没有。
  陆炳比知谨高上不少,迫使他仰首相对。阳光不烈,但面前人刺得知谨有些流泪。
  陆炳望着知谨,眉梢含情、眼尾衔珠,一对美目蕴光藏玉,不觉思及他谨小慎微又行事体贴,又念到军营里夜夜求参军给妻子寄一封乡书的兵士,几股腌臜的心绪颠来倒去,冲断心弦,奏出的曲子简直是杂乱无章。
  他也得有一个知心人。
  知谨见他半天不动作,还暗暗埋汰自己,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他躲藏似的低下头来,连带着声音也压低了,仿佛藏住了自个儿,就是藏住了那点卑劣的心思:“事先不晓得大人在此,改日我给大人备上厚礼。”
  “小哥月例也不多,不必如此麻烦了。”陆炳神情模糊不清,“他日小哥遇上我,只记得带个香囊来。”
  知谨心觉奇怪,却仍垂眸应着:“只是不知大人喜欢什么花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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