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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 (Danna_)


  “不拘什么样式,”陆炳忽然紧张起来,按剑的手不着痕迹地发颤,“却要劳烦小哥你费心费力。”
  知谨身心俱是一惊,似乎急于求证什么似的猝然抬起头来,正对上陆炳定定地瞧他。
  他忽的心虚起来,事态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一个副将和一个奴才耍相好,传出去定要惹人非议。王爷筹谋这么些日子,自己却上了对岸的贼船,怕是断不会轻饶他。他这些年行事的准则,就这样给一个夕照的傍晚踏进泥里了。可他心底又滋生出那么点侥幸,那么点新奇,那么点勇气,那么点渴望,陆炳像是不知那座山头窜出来的奸猾的老虎,用剧毒的禁忌诱他上钩,让他心甘情愿做他的伥鬼。两方在他脑袋里斗法不断,渡劫不停,直震得他柳眉紧蹙,呼吸滞难。
  待他回过神来,陆炳还站在他面前,唇角勾着,等着他的应答。
  知谨进屋的时候鲜见地没收声,刘效正倚在榻上打盹,被他这一推门扰了,睡眼惺忪地瞅了一眼天色:“怎么去了这样久?”
  知谨惜字如金:“将军议事呢,我在外边等了会。”
  刘效瞟他一眼:“篦风呢?”
  知谨也照实说了。他边说着,边倒了点热水,将巾子泡进去,寻思着给刘效敷会儿脸。
  刘效舒舒服服地仰面躺着,等知谨把巾子细细挤得半干,搭在他脸上。他的声音从巾子底下透出来:“明日往水里搁点东西吧,喝了好些日子的苦药,脸都皴了。”
  知谨默默记下,又道:“我现在就去药房领罢。”
  刘效抬一抬手,就当挥退他了。
  知谨刚刚踏出屋子,便见韦将军一身劲装,通体是雷霆万钧,一步一步好似地动地往这里来,不过还有不足百步之远。他左右一张望,不见了篦风,又看他来势汹汹,心里便有了五分数。他连忙退回门内,扑至刘效面前:“殿下,将军黑着脸正往这里来呢!”
  刘效巾子下的脸陡然色变。他一把将巾子砸进水盆内,又在榻上侧过身来对着外边。他抬眼看着知谨,看着他不住颤抖的指尖,看着他瑟缩而坚稳的眼睛。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他一颗头脑里划过、闪过、左突右进过了千百条计策,其中不乏以命抵命的毒计,其间关窍之复杂让他头痛欲裂都是轻的。可这样多的求全之法,却一一被他拨开了。
  他说:“替我点支沉香罢。”
  知谨面露难色:“咱们屋里是没有的。”
  “将军!”窗外廊上接连响起无序的踏步声,数不清的人影相互推搡,“将军息怒!”
  “罢了。”刘效也不倚着了,他翻身起来,正巧合上屋门被大力推开的声响。
  他和气地迎上韦钊因暴怒而涨红的双眼:“将军用了桃花酥没有?”
  韦钊提一下嘴角,言语里封住了坚冰万顷:“用了,很合我口味。”
  刘效给这一句话当头砸下来,葫芦外的冰糖化光之后,心都凉透了。他状似平常地问他,如同此前的数十个日夜一样:“将军留在这用饭吗?”
  “刘效,”韦钊知道他僭越了,但他不以为意,这话脱口而出,来不及稍作滞拦,“你就没有一时一刻会累吗?”
  没人敢去阖门,便任由轻风徐徐地踱步进来。刘效瞪视着它,仿佛听见了它桀桀的嘲笑声,在面前,在耳中,在心里。它如此悠闲,信步而来,只消一个影子,便足够燎动他了。
  累,他当然累了。刘效垂下眼睑,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指间。可他在这条道上已然走了这样久,除了走到尽头以外,又有什么旁的法子呢?
  “我早便发现了有人来探听我,思前想后,连京里那位都料想到了,却没想着就是你。”韦钊讲话下刃三寸,却在最后关头踌躇不定,“我以为我同你是一家人。”
  他语息稍乱,声响渐停,只余心死的挣扎喘息之声,持久不绝。
  过了半晌,直到所有喧嚣都归于静谧,刘效方问道:“篦风呢?”他嗓子里好似灌足了水,无论泪水、汗水还是苦水,全都粗暴地被塞进他的喉咙里,迫使他下咽。
  韦钊久久地看着他的眼睛,妄图从里头找到半点悔意。他看着看着,蓦然觉着自己简直是个可怜人,一颗滚烫的真心从铜筋铁骨里生生剖出来,赤裸裸地捧在手心里,直至烂透了,也得不到他一点理睬。
  “你到底不能未卜先知。”
  刘效似是心有所感,汹涌而磅礴的恐慌叫声凄厉地从心底里奔涌而来。他直要把牙关咬碎,心劝自个儿断不能示弱分毫。
  韦钊只怕心里松动,便不再看他,撇过脸去,寒声朗朗:“传我的命令。”
  “杖毙。”
  刘效后知后觉地松开嘴,却只觉心腹空荡,只言片语也吐不出来。


第七章
  知谨独自立在院里,抬眼瞅了眼天色。一方天地上下一般颜色,成块的积云密密沉沉,恍如大军压境,人影丛丛,却不亮一兵一卒,教人心中忌惮、汗毛直竖。
  他将手中薄薄的一张纸条又折开,自上而下,仔仔细细通读了一遍。墨迹半干,力透纸背。笔锋锐利,触目即是笔笔刀光剑影的得失计较。
  身后的车马还是跋涉来蓟州时的老友,其中一匹马高挺着喷响鼻,深感不安似的,蹄铁在石砖地上边一下一下地划拉着。
  天公不舍得让他等多久,没有一刻,即有车轮咕隆之声沿着墙边攀援而来。知谨赶紧踏出门去,向那处朗声道:“陆大人!”
  陆炳赶紧歇了马,目光凝在知谨身上,跟着他一块儿快步来到自己面前:“知谨小哥?”
  知谨却不住打量着陆炳身侧那人。那人一身飞泉绿的圆领袍衫,腰际一条银带,身轻骨软,眉舒目倦,一副脸面,两般容仪,清俊还具媚态,周正又兼风情。
  知谨不禁暗叹。
  陆炳觉察知谨神色,赶忙引荐道:“这是御前行走,朝议郎夏大人。此番突厥扰边,特奉圣命监军来的。”
  知谨不敢怠慢,赶紧颔首见礼:“见过夏大人。”
  夏翎浅笑和气,一把嗓音也和气:“我晓得你,在京的时候同你碰过几次面。”他连目光都荡漾似春光,上下徐徐打量了几眼:“小哥比那时又俊了些,身子也抽条了不少,想必得了不少姑娘的青眼。”他说到此处,又弯起双目,一对眼珠辨不清正看向哪里。
  知谨被他一番言语说得臊极了,掸掸袖子复又行了一礼。
  陆炳见他只顾着谢夏翎,便兀自问他:“小哥急急忙忙出来,有什么要紧事?”
  知谨偷眼瞟他,心里暗笑。没成想他一个军营里不苟言笑的,醋坛子盛得满满当当,还是瓷打的,一个失手就给碰碎了。他正色道:“王爷虽病根未除,起不了身,但心里念着将军,又听闻将军孤身牵了燏雪奔赴边境,放心不下,特让我备了些杂物来寻副将,好教押到边城,聊表心意。”
  夏翎半惊:“殿下练惯了箭的,向来身子康健,不知害了什么病,我竟半点没有听说?”
  陆炳听他吐出“箭”一字,便沉了脸下来。知谨却全然不显,好似并没剥出什么深意,只是话里带刺:“不过是水土不服的一点小病症,若动辄到了夏大人耳朵里,那才是给您添乱。”
  “那便好。”夏翎依旧笑眼温温:“陛下临行前,还叫我多体恤着点。”
  “奴才代王爷多谢圣上关怀。”知谨再行一礼,毕恭毕敬,就是宫里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夏翎含笑虚扶一把,不作声地把直觉触生的一腔疑窦囫囵咽进肚里。
  “陆大人,”等知谨也上了马,缓缓行在陆炳身边,两只花色各异的衣袖打在一处了,他才悄声试问,“您是不是忘了点事儿?”
  陆炳怎么敢忘,他这几日里,行走饮食也好,策马练功也罢,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件事。都说未定之事最是磨人,犹如未搔之痒,直把人的心攥在手里,要丢不丢,要留不留的。他顿时有许多话要说,杂七杂八的,一股脑全涌到喉头。但他在韦钊面前,一概是噤声惯了的,故而这个当口,他也咬死了嘴,只闪着眼光去看知谨。
  知谨仰脸望着他。那人的肤色是沙里雪里捶打出来的古铜色,一双亮眼熠熠闪光。他仿佛正在凝神,一束光直通通地往人心里钻。
  “宝莲托我给你带的,”知谨从内衣里掏出一只檀紫香囊来,上头纹样绣得细碎,针脚散乱,但倒仍能看出是一对戏水鸳鸯。等他取出香囊来了,才又觉脸热,支支吾吾道:“姑娘家的一片心意,你瞧瞧罢。”
  陆炳心里简直一千个一万个喜欢。他将香囊翻来倒去,里里外外都细细摩挲了一遍,一抬额便望进知谨阖着门、遮掩着心绪不宁的眼。他忽然起了意:“莫要唬我,宝莲是绣家出身,怎么绣得这个样子呢?定是你拿了一个粗制滥造的东西来诓我的。”
  知谨平日里的脑筋都断了,他竟一概不生疑,只痴痴问他:“哪里不好了?”
  陆炳又回眼去给他找那些个不好之处,他久久盯着手中之物,却只觉着哪哪都好,于是便赖道:“我看着不好,就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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