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一打,宋虔之一面走进来,一面伸手示意钱松不必起身。
钱松通过名姓,一时间有些战战兢兢,不知道该不该还坐着,凳子就在屁股下头,他却不敢坐实在了。
“你坐,我在门外听到几句,你家世代都是军户?”宋虔之挨着陆观旁边坐下,斜靠在椅子扶手上,两人手肘挨在一起,他没看陆观,却让人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比寻常人亲近。
在皇宫里头,钱松匆匆见过一面,只猜宋虔之是个大官,被带到府上才晓得是安定侯。
钱松斟酌着回话:“从曾祖父那辈就是,祖父、父亲都是军人,伯父有幸在孟州做过校尉。”
“是哪一位?”宋虔之问。
钱松脸色一沉:“风平峡被黑狄人攻破时,殉在任上了。”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无名小卒,便是卑职说出来,侯爷也一定没有听过,不提也罢。”
“他是一位英雄。”宋虔之道。
钱松意外地看了看这位年纪甚轻的侯爷,见他眉清目秀,一身清贵,显然养尊处优,眼珠生得很漂亮,眸中也不带半点浑浊,皮肤白皙,与人说话时神情自如,恰是这份自如让钱松心里一热。他见过不少位高权重之人,这青年人不端官架子,并未把他视作下等人,言谈间格外随和。
于是钱松也肯说,把家里的事情吐了个干净,午饭吃素,都是干净精细的好菜,安定侯同他一桌吃饭,钱松起初很是拘谨,怕举止不当。却见安定侯同那位陆大人相处随意,便放下心来,把祁州官场里的腌臜抖了个底儿掉。
饭毕,宋虔之叫人安排钱松先去睡,告知他傍晚出城,让他好好休息。
宋虔之原本以为顾远道只是胆子小,给白古游使点绊子,不过是拖延军饷,在地方上实在寻常,总归白古游自己有法子,不曾出大岔子。结果听钱松一说,顾远道到任之后,在任上每年借各种名目,让底下官员到州城孝敬,逢年过节必有进账。
上行下效,祁州竟没有官员是干净的,就是衙门里的捕快,也是无利不动。
但顾远道这人拎得清,每年进京述职时,都给吏部两名侍郎带足五千两孝敬,连门房听差,他也见人就是三十两银子封出去。懂事乖觉的官员,如顾远道之流,在年底考核政绩时,吏部大笔一挥,年年嘉奖。祁州不算出粮的大州,缫丝却是天下一流,京城的达官贵人所用丝绸,三成自祁州出产。
“看来我还不能打着空手去祁州。”宋虔之已经写好给秦禹宁的信,信中把跟李宣提过的事情又提了一遍,他的主见便是,守不住夯州,整个朝廷就立刻往南撤,等粮食能够支撑军用了,再图北进。
陆观屈膝,一条腿踩在凳上,他抱着膝,朝宋虔之说:“带三千两银票。”
“我们还拿得出三千两?”自从变卖家里的东西,宋虔之满脑子都是,你侯爷现在一穷二白,只差没把这身充面子的锦袍拿出去当了。想了一会不对,怒道:“有钱也不能给狗官!给我。”
陆观看宋虔之把银票往怀里揣好,才说:“这是假的。”
“什么……什么假的?”宋虔之反应过来,把银票掏出来仔细看了看,“这不是瑞丰号的票子?我瞧着是真的啊。你别逗我。”
“没逗你。”陆观把票子翻过来,指边缝给宋虔之看。
宋虔之嘴巴张大,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些:“怎么弄的?你做的?”
“你男人没这本事。”
宋虔之脸微微发红,心底里暗骂陆观,这时候了还卖关子,欠收拾。
“给你找的人里头,有一个伙计,是跟人学印钱票的。他本来不敢,听说东家是你,上赶着一定要来。”
“切。”宋虔之不信。
“都知道你请命去祁州。”陆观认真道,“你现在在京城坊间,是个名人了,都夸你英雄出少年。”
“这怎么说起来的?”
陆观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给他看得莫名其妙,突然福至心灵,张了两次嘴,难以置信道:“不是你传的吧?”
陆观一只手把桌上的书翻得哔啵作响,书页里的风挟着墨香扑鼻而来,宋虔之不知道陆观在想什么,正要问,陆观看了他一眼。
“什么?”
“你觉得李宣,会是个好皇帝吗?”
宋虔之静了,对着陆观,他没有什么要藏的心思,他走到门边,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廊下无人,他又把门关上,回到桌子旁边坐定。
“你又在想什么?”宋虔之眯眼打量他男人。
陆观:“如果李宣不听你的呢?”
“那秦叔会帮他做决定。”宋虔之道,“我想过,李宣可能会因为怕引起慌乱,或是干扰太多,摇摆不定,所以今天进宫都跟他讲了,我看他样子,像听进去了。”
陆观没有说话。
宋虔之催促道:“你有什么顾虑?”
“太庙在京郊的落雁山上,那都是苻家的祖宗,皇陵在京州,到时候一定会有一帮子老臣站出来反对朝廷南撤。”
宋虔之皱眉道:“那怎么办?难道只能跟京州共存亡吗?活着的人还比不上死人重要?”
“我再找一趟秦禹宁吧。”陆观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李宣性情软弱,未必能做一个好皇帝。”
“你不是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个吧?”宋虔之抓狂道。从在祁州找到李宣,两人几乎所有行动都是互相配合,现在李宣就差个登基,宫里宫外已经把他当成天子对待,陆观的话几乎让宋虔之一瞬间就火了。
“你不是也想过?”陆观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苻家的龙脉……”
“别说了。”宋虔之打断陆观的话,急促喘息片刻,他看着陆观,一只手撑在桌上,手底下按着的是祁州地图,他什么也没看进去,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发慌,抿了抿嘴唇,勉强对陆观说,“你先去秦禹宁那,我收拾东西,这个事我们改天再说。”
陆观深深看了宋虔之一会,走到门口,他一只手搭上门,没有回头地说了一句:“逐星,没有人能一直选对,我们都是。”
门在陆观身后关上,他听见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侧过头去,他的下巴埋在阴影里,深吸一口气,佝偻的身躯重新打直。
·
快到傍晚,宋虔之带着点好的人从龙金山的军营离开,别过之前,龙金山送了一副铠甲给宋虔之,亲自把人送出辕门。
硕大的落日在龙金山身后沉下去,宋虔之打马离开,在城外三里,同陆观会合。
这天夜里,全军前进,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宋虔之命全军在野外安营,整顿军务,顺便让将士们和车马都得以休息。
吃饭时宋虔之把行军路线拿出来看,牛油蜡烛发出的微光轻轻一闪,他抬头看了一眼,本以为是陆观,想不到进来的竟然是宋程阳。
宋虔之颇为意外,他都不知道宋程阳随军了,从昨日到现在,陆观还没跟他说过话。宋虔之打头,陆观押后,从队首到队尾,一天里打不上个照面是常态。只是宋虔之隐隐察觉出,陆观不想跟他说话。
宋虔之心里想的是,他又没做错,不说就不说。行军路上最是无趣,全程都在吃灰,吃得宋虔之一肚子的火气。
“弟。”宋程阳小声喊。
宋虔之低下头去,继续看图,拿了支炭笔在图上勾画,漫不经心地答:“哥。”
“你跟陆大人吵架了?”宋程阳摸了个油纸包出来,在膝上打开。
宋虔之眉头一蹙,鼻子先抽了两下,丢开笔,看清楚了宋程阳带来的是切好的一整包酱牛肉。
“你哪儿弄来的?”接着宋虔之想到现在不是不让宰杀吗?
“不是才宰的,吃吗?”
宋虔之咽了咽口水,正想说不要,宋程阳解下腰上那只不起眼的水囊,朝宋虔之挥了挥。
“你不会装的是……”宋虔之上下牙关一碰,嘴型说了个“酒”字。
宋程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宋虔之本来不是贪吃好色的人,但从国丧以来,酒肉不沾,加上心烦,没见着肉,没闻到酒的时候还好说,现在酒肉当前,闻着比平日里绝香百倍,一时间满嘴生津。
兄弟两个同时想到,在这里吃是不妥,要是让人发现将军在自己帐里偷偷吃肉喝酒,岂不大杀威风。
幸而宋程阳早有准备,酒肉都带来了,自然有先见之明,他把肉小心包好,塞进胸前的袍服里,昂首阔步走出去,宋虔之跟在他身后,还叮嘱左右守卫,不要让人进他的营帐。
宋程阳带着宋虔之离开营地,沿着一条小路,往土坡上走,渐渐远离营地的篝火。
夜风吹来,夹杂着野外荒草粗莽的气息,宋虔之深深吸了口气,叹道:“你还挺会找地儿。你随军跟来,可有跟家里说过?”
宋程阳知道宋虔之这是不想叫他爹一声三叔,也是情理中事,他喘了口气,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答道:“我这么大人了,自己的主还是做得。”
半人高的荒草要边走边拿手拨开,宋程阳架势娴熟,边往前走,宋虔之的视线越过宋程阳,觉得他眼前像是有一条小路,脚底的杂草倒向两边,待要定睛细细看时,宋程阳又已经把草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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