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宋虔之再不想承认,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那个极其不祥的词。
乱世。
秦禹宁说了五个人,两个是白古游从前的副手,另外两人宋虔之没有听过,陆观看上去却像是知道。最后一个人,是宋虔之没想过的,乃是匪首出身的龙金山。
龙金山从军以后,擢升很快,已经十分抢眼。
“皇上能够归朝,他功不可没,他作战勇猛,没有系统学习过兵法,但他自有一套快攻奇袭的本事,这是天赋。”秦禹宁怅然道,“兴许他是天降的一员福将,也未可知。”
离开秦府,宋虔之坐在马背上,身后的陆观环着他,宋虔之心情复杂,神思漫游。
一时想到北狄长驱直入,攻破京城,朝廷被迫南迁避祸。一时又像有一把火在心头灼烧,想要自请领兵,偏偏他没有作战经验,不是不敢,而是怕他真的带了兵出去,却不会打仗,白白赔上将士的性命。
胯|下的马放慢行速,并未直接回侯府,而是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转悠。白天街上人来人往,商铺林立,宋虔之还分得出哪儿是哪儿,这时分天还是黑的,家家户户都在熟睡之中,一盏灯也没有。
宋虔之胸中涌起一阵疼痛,他有时夜里独自一人,看看窗外稀疏的花草树影也会这般。只要静静地待着,片刻后便会恢复如常。
陆观倏然收紧臂膀。
宋虔之侧过头去,陆观低头来吻他的额头,手臂贴着宋虔之的手臂,他像是一堵铁墙,又没有钢铁的冰冷,一出秦府他便敞开了袍襟,滚烫的皮肤热度透过背心,传递到宋虔之身上。
“去年今日,我抄了督察御史顾秉诚的家,从去年三月到六月,苻明韶撤换了二十三名大小官员,罪证都是出自麟台查举。那段时日官场上是真正凄风愁雨,人人自危。”宋虔之抬头东望,举目顾盼间,一片火红即便被夜色蒙上一层晦暗的纱,也依然能够抓住人的视线。
顺着宋虔之的目光,陆观道:“这就是顾秉诚的府邸?”
“是啊。”宋虔之垂下眼,“我在五月底的一个深夜,突然带人冲进他家,带走顾秉诚和他的两个儿子,麒麟卫把守他家,禁止任何人出入。六月初九,顾秉诚招全了罪状,我带人抄了他的家。他的小女儿直接朝我扑过来,年纪太小,脚步不稳,我看她要跌在地上,伸手扶了一把,还没碰到她的衣服,她母亲便从后面一把将她扯开,紧紧抱在怀里,躲到墙下这棵石榴树下。”
宋虔之抬头望向石榴花,淡道:“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人能吃上这棵树结下的果子。”
陆观握住宋虔之的手,他用力地抓住他,不让他沉没。
宋虔之眼角微微发红,并未看陆观,只是看着那棵树上灼灼盛开的花朵。他的眉头难受地蹙着,胸中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无话可说。他想自己也许想朝陆观辩白几句,但他也深深知道,唯独对陆观,他不必辩白诉苦。
宋虔之没有忍住,还是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纯然是书生的手,手指修长,形状美好,指骨匀称,无一处畸形扭曲。
握着他的手是属于武夫的手,相识以来,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交流彼此已经活过的岁月里走过的路。宋虔之却一直觉得,他懂得曾是罪人的陆观,陆观也懂得曾是鹰爪的他。
一阵风吹得石榴花摇曳不止。
风住,树下空无一人,长街阒静,黎明之前的空气,比任何时刻都要湿重。
·
回了侯府,陆观在旁研墨,宋虔之写了两封折子,一封举荐龙金山为镇北大将军,另一封请命南下。
宋虔之与陆观商量过,要做最好的打算,却也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北面失守,就要退守到南边,祁州是最好的大本营。东明王的封地在祁州,皇室亲信已无人可用,仍让东明王回封地去,这也能让苻璟睿的母妃安心。
“再加封他个亲王,特许他在祁州练兵。”
听了陆观所言,宋虔之加了几句话,疲倦地伸了个懒腰。手边是陆观前一阵拟定的名单,宋虔之看了,原封不动誊写了一份。
不到卯时,宋虔之就叫下人把早饭送进来,同陆观在书房吃了。
院子里突然响起鸟叫声,他推开窗户,天光蒙蒙亮,房檐下一对雀儿蹦蹦跳跳地乱叫。
宋虔之眼珠转来转去地看了会,咽下最后一口粥,用浓茶漱口,换下一身皱巴巴的便服,穿上新做的朝服,他抚平袖口,想起来这是他姨母叫人做的,神色一凝。
“李宣不会杀太后,太后会责备你几句,也会安抚你几句。”陆观道。
宋虔之叹了口气,转过身,陆观也已换上秘书监的官袍。
宋虔之上下打量他一番,挤出一丝笑来:“挺俊啊。”
“侯爷谬赞,没有侯爷俊。”陆观说着牵起宋虔之的手,将一脸诧异的宋虔之拉在怀里紧紧揽住。
背上一只有力的手掌抚过宋虔之的脊骨。
宋虔之深深吸气,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两人分开,宋虔之抄起折子塞在陆观怀里,迎着初升的朝阳,两人手牵手地出门,分开上轿。轿夫麻利地抬起官老爷的轿子,快步沿着干燥灰亮的石板路,尽量平稳地往皇宫抬去。
☆、枯荣(贰)
进宫之后,宋虔之先去麒麟卫队那院,走到门口,有个小哥赤着上半身,站在院子里冲冷水,一身精壮的肌肉随动作鼓动起伏。
“周队,有人找。”小哥探头往里头叫人,他一只眼沾了水,只眯起一只眼睛打量宋虔之,继而扫到他身后的陆观,笑了一笑,移开眼睛,自顾自将水瓢举过肩,他背过身去朝着树,背上数道狰狞的刀伤,没有包扎,他也不怕伤口会溃烂,还是要洗。
周先出来,看了一眼在角落里冲水的手下,招呼宋虔之和陆观进屋说话。
经过昨天的事,周先显然已是麒麟卫的头头,他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敞亮,添了不少精巧陈设。不过是一个晚上的事,宫里人眼神敞亮。
“刚起来,水都没烧。”周先提起空茶壶晃了晃。
“不是找你喝茶,柳素光出宫了没有?”
周先做了个手势,示意宋虔之不忙,走到门上去,叫外面洗澡那小哥赶紧把身子擦一擦,再去烧壶水给他泡茶。
宋虔之看到周先的床铺上,被盖叠得方正,显然起来已经一会了,或者昨夜就没怎么睡。
“她带王妃去许三家里了,先住下。昨儿孙秀给东明王安排了一间宫殿住下,蒋梦昨夜自裁了。”
宋虔之点头,不觉得意外,蒋梦当时说他背叛太后,自有去处,宋虔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这会子前后一对,自然就明白了。
“昨晚上宫里还有别的事吗?有没有前线的消息?”
“没有。弟兄们在皇上跟前磕了头,往后还是按麒麟卫的老规矩,听天子驱策。”
“人都靠得住?”
周先一哂:“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先用,有我盯着。”
周先显得很累,他瘦了不少,两颊凹陷进去,面容更见犀利。
“灵韵姑姑也已醒了,太后那里,侯爷得空得去见见。皇上已经给太后磕过了头,认作母后,看样子不打算追究太后矫诏一事。”
就不说矫诏,也有办法,只要宣布太后手里的东西也是真的,只是荣宗并非皇家血脉,苻明韶的传位诏书自然失效。还政于李宣这位真正的龙子,也是不言自明的公理。
“侯爷今后作何打算?”周先问。
人人都来问宋虔之作何打算,宋虔之先是一愣,摇头:“没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他茫然的眼光滑到窗棱上,转过脸,看到陆观,陆观的眼显然就没离开过他,此刻脸皮倒是有些红了起来。
宋虔之脸上的茫然淡去,笑着掉回头,朝周先道:“到那一步,少不得也要披甲上阵,太祖那会,哪个大臣不是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总不会还比不过老祖宗。要束手就擒,拱手相让,必然不能。”
周先定定看了宋虔之一会。
“周某原先不服,到今日,是真服了。有那一天,请侯爷莫忘了属下。”
“你是谁的属下?”宋虔之笑道,“麒麟卫只有一个主子,你这句话,我没听过。真要是做最坏的打算,保护好天子,保护好东明王,就是给我大楚留了根。”顿了顿,宋虔之心中怅然,叹道,“我不希望有那一日。”
门外脚步响动,室内即刻收声。周先从来人手里接过茶壶,说了两句话,过来温杯添茶。
宋虔之:“本不是来吃你这杯茶,再坐会我们就走了。”
周先表示可以同他们一路,今日也该他当值。
临了,宋虔之想起来两个人,跟周先问起高念德和闫立成二人。
“孟鸿霖偷梁换柱将这二人带了出去,结果给跑了。”
宋虔之大感诧异,道:“怎么跑的?”
“闫立成本是麒麟卫队长,便是属下碰上,也未必能讨得便宜,孟鸿霖带的那起子软脚虾,闫立成都没动手,先就吓瘫了。太后疑心大行皇帝之死同苻明懋有牵扯,吕临接手时他二人早已经被提走,吕临瞒着没报,现在只说是昨日宫变的时候乱党把人抢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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