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禹宁头低得很深,不敢抬起。
良久,秦禹宁听见皇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孙秀。”
孙秀应了声。
“这六百万两,朕给你四百万两,你协助陆观,两日后自京城出发,将这阵子征集的新兵都带上,一路南下,沿途收编逃兵散兵,凡加入新军者免其逃跑的死罪。余下的二百万两,拨给孟鸿霖。你派个人去找孟鸿霖到朕的跟前,再派个人去传陆观。”
·
秦禹宁回到家中已过了傍晚,他钻出轿门,最后一线霞光消失在天际。秦禹宁按住官帽,他的夫人等在家门口,这就上来搀扶,担忧道:“老爷,朝中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您的脸色不好看,皇上今日又发火了?”
旁边丫鬟多了句嘴。
府里的下人早早回来递话说老爷今日要在朝中多耽搁时候,秦禹宁这些日子忙归忙,却比往常对夫人殷勤,陪伴妻子的时辰比往常都要长,过午不归,秦夫人就着了急,带着婆子丫鬟在门上等。
秦禹宁沉默不语,直至进屋净手过后,那股暖意包裹着他粗糙的双手,秦禹宁凝神看了一会自己的夫人,依稀间记起两人年少时的样貌,他不禁伸手碰了碰夫人的侧脸。
早在六年前,秦禹宁得一游方道人指点,过午不食,晚上用些核桃仁、花生、干枣也就是了。他一年到头在衙门里的时间比在家中还长,秦夫人常常携女儿住在娘家,或是在亲戚家中小住。秦家往上数十代,所积财富还不如夫人娘家,好在秦禹宁没什么嗜好,所谓嗜好,大多是字画古玩,要大把银子去养。
秦禹宁的夫人姓罗,名琇音,比秦禹宁小八岁,膝下养着的女儿年初刚满十二。早在去年秋天,罗琇音带女儿回爹娘家住了三个月,预备年前回京,恰逢多事,只得留在南方。二月间家中有一表兄进京,托在一名刘姓军官的照拂下,随这军官做买卖的亲戚一同进了京。
次日午后,刘雪松差人到秦府递名帖。
罗琇音犯了难,想着等秦禹宁回来再说,没到等到秦禹宁回家,只得让人先去告知一声。
谁知就在下午,刘雪松听闻宫里招兵,原是想着稀罕,他本拿了地方巡防的牌子,眼下除镇北军军纪严明,各地巡防依着孙逸的例子,游兵散勇遍地皆是,州城管辖全都依仗行政长官的个人威严。刘雪松离开茂州完全没费什么功夫,朝师爷的小妾塞了五十两银票,路上帮了罗琇音的忙也实属意外。
到京城之后才听说罗琇音是秦禹宁的夫人,这一下刘雪松动了心眼,要在京城谋个事,他又是军武出身,帮了罗琇音不大不小一个忙,恰可谓天赐良机,要让他一展宏图。谁知左等右等,名帖递上去数次,始终见不上秦禹宁一面。
原本刘雪松听说宫里招兵,只当是个笑话,去看看热闹。谁知宫里竟真的在招兵,登记名册就有十两银子,当天傍晚分发两季军服。
刘雪松就这么入了伍,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支军队的统领,是皇帝跟前头一号的贴身大太监孙秀。
·
天亮之后陆观就要出京,他伤未痊愈,半是掖藏在被子里的轮廓显出苍白。不知道陆观梦见什么,倏然手指弹动,眉头一蹙,鼻息一紧,深而促地吸了口气。
正对上一双圆瞪着的眼睛,陆观倏然心里一抽。
“陛下。”
苻明韶移开眼,在被子里探到陆观的手,轻轻抓住。
“舜钦,朕原是不想让你离开京城。”
陆观一动不动。
苻明韶沙哑着嗓子:“在衢州的时候,你说你是朕最后的盾牌,只要你在,无人能够伤及朕。”
陆观耳朵轻微一动,他听见风吹在窗纸上撑满那薄薄的一张时,那窸窸窣窣的难耐紧绷。
“是的,殿下。”陆观不能肯定苻明韶听见旧时的称呼,会天子一怒还是龙颜大悦。加上苻明韶久久不说话,陆观手心渗出汗来。
苻明韶手掌贴着陆观的掌心抽出,一只手握住陆观的手,食指摩挲他的手指。陆观的手,纯然是男人的手,骨节坚实粗大,皮肤虽不粗糙,摸上去有一层硬茧。
“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苻明韶道,“自从朕坐上龙椅,没有一日不在担惊受怕,皇后是个平庸妇人,虽不善妒,家世才智无一可取。太后有李晔元、秦禹宁,朕什么也没有。朝臣有多少是因周家的拥立才效忠朕,他们才不在意坐在上面的是谁,他们只在意头顶的官帽,家中的银票。”
陆观静静听着。
“前几日朕梦见父皇,他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上,披头散发,沉沉郁郁地注视朕。朕走到他的跟前,却见他眼中、口鼻俱是污血。”
陆观眼光一动,苻明韶把头埋在他的肩前,没看见陆观的神情。
“朕来日、来日……”苻明韶嗓音克制不住颤抖,这时,听见陆观低沉坚定的声音。
“陛下终日忧思怖虑,须放宽心,您是真龙天子,百邪不侵。陛下知道臣素日不信鬼神之说,便是要做假设,臣也深信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先帝是陛下至亲,泉下有知也会庇佑江山稳固,子孙万年。”
苻明韶身体一僵,收住心,抬起头,握住陆观的肩膀,沉沉凝视他,嘴唇颤动,道:“朕等你得胜归来。”
陆观:“臣自当凯旋。”
次日苻明韶龙袍庄严,率文武百官,为新招募的军队送行,一袭黑狐领衬得天子面色病弱。
苻明韶回承元殿召李晔元议事,竟在殿内昏厥过去。久居深宫不出的周太后闻讯严令宫内上下封锁消息,亲自为皇帝侍疾。
太后宫中。
蒋梦匆匆步入,小心着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
太后目光移动得甚是缓慢,终于扫过最后一行,她抬起眼,随意拿镇纸将两封信镇住。
侍候的宫女将暖手炉递过来。
太后抚着手炉,一只脚从脚踏落到地上,这才看蒋梦。
“李相突发心疾,不宜移动,太后娘娘珍重国之重臣,奴才已命人请何太医到承元殿,何太医说须静养数日。李相方才醒来,奴才已问过他要用些什么,理了单子命人就地置办,这会子李相吃了药,已睡下了。”
“知道了。”
蒋梦斟酌着开口:“太后,您看需不需要请秦大人进宫一趟?军情瞬息万变,太后娘娘这些时日一心礼佛,为国运祈福,论前线情形,皇上总是与秦大人当面议论。”
“请来。”
蒋梦弓着身未动。
周太后瞥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蒋梦连忙道:“无事,奴才是在想,安定侯走了有时日了,宋家老夫人屡次求见太后,是否要见?”
周太后冷笑道:“她要什么?”
“要宋家的宅子。”蒋梦声音放得极轻。
“宋家的?”周太后唇角勾起,“那就还她宋家的宅子,哀家拟了一道旨,你拿去用印,安定侯的爵位世袭给嫡子,宋虔之改周虔之,让工部派人重修安定侯府,再找人好好算算,择吉日将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移入祖庙。”
蒋梦应声退出。
周太后重新低头看手中的信笺,她静静出神片刻,揭开手炉。
一沾上火炭,信纸便打了卷儿缩成一团,顷刻之间化为炉灰。
☆、回京(肆)
连日赶路,加上下雨,苻璟睿染了风寒,成天病歪歪地赖在他母亲身上。
路过略繁华的一个镇子,宋虔之和周先去买药,柳平文带着李宣。李宣年逾三十,抓着柳平文的手,眼珠滴溜溜转。
“他好像没那么怕生了。”宋虔之给李宣买了串糖葫芦,李宣拿在手上,突然就伸长手臂,递给宋虔之,嘴里发出一个单字音节,叫宋虔之吃。
宋虔之咬下一口。
李宣嘴角绽出笑来,心满意足地吃起糖葫芦,吃到中间,给了柳平文一个,还剩最后一颗山楂时,犹豫了一会,给了周先。
“还要吗?”看李宣意犹未尽的样,宋虔之问他。
李宣不自觉地舔嘴唇,不答话,目光追着不远处稻草扎的插糖葫芦的竿子。
宋虔之不禁莞尔,刚走出两步,背糖葫芦的中年男子拐过一排数米长的土黄色泥墙。
周先:“你去吧,我们在这等。”
宋虔之脚步不由得放缓下来,他看见背糖葫芦的男人解下肩上的蓑衣,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接过糖葫芦竿子去,没卖出几串。
“爹!”扎着两条小辫的女儿小小的,才齐男人的腰际,递上一细卷裹好的烟叶。
男人伸手揉了揉小儿乌黑的发顶。
宋虔之重又提步,迈出一步就停下来了,他看见窄小的房门里,唤男人作“大哥”的几个面目之间与男人有几分相似的汉子走了出来,将几个收拾好的箱笼排开来摆在门口。
一条汉子回头招呼:“嫂子,叫孩子们出来了,蒸馍装上了吗?”
门里传出的女声答:“早装好了,就来,我给娘擦把脸,你们把牛车先套上。”
对着宋虔之“买”回来的十二串糖葫芦,周先直哭笑不得,倒是李宣一声欢呼,一手好几枝地抓过去,转着漂亮的眼珠,分给柳平文两串,他看了看宋虔之与周先,歪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串也没分给他俩,自顾自咬碎开一颗冰糖葫芦。
相似小说推荐
-
死敌总想和我he (狐不仙) 晋江2019-06-01完结年下醋坛子痴情攻VS自以为是痴情攻的强受一代大天师唐见怎么也没料到,生前呼风唤雨、深得...
-
猎户家的娇夫郎 (左木茶茶君) 2018-2-5完结5796“什么?!”赵文的双手用力的拍在桌上,那双魅惑的桃花眼恶狠狠的瞪着对面一身绸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