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存芳忙欲起身行礼,那人一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好好躺着便是。
聂泽在榻边坐下,拨弄起他摆放在一旁的零嘴,闲适地掬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这人特意走这一趟,仿佛只是来与他闲话家常一般,漫无边际地说了些从前的、后来的、少时的、长大后的……诸多纷纭繁杂之事。
“如此算来,你到京城已十七年了,真是弹指瞬息。”聂泽无端感慨道。
于是接下来顺势问道:“中山侯,你愿意回北地吗?”
薛存芳明白,这正是这人今日的来意。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多讽刺,他想过无数重回故地的方式,唯独没料到……会是用薛天的死换来的。
“先父曾有遗愿,希望他日能葬在剑堑关外的望北山上。”薛存芳道,“身为人子,我不敢忘。”
“朕成全你。”聂泽颔首痛快地应允了。
“但朕亦有一事,要中山侯成全我。”
薛存芳眉心微颦,不知聂泽原来还有另一层来意。隔着纱帐,亦看不清聂泽此时的神情。
只听聂泽道:“回到北地后,你永不再见齐王。”
第45章 临水照花
收到孟云钊的来信后,两个月来一直身处武阳的聂徵才得知——原来半个月前,薛存芳已奉诏离开京城,回到了中山的故地。
武阳王父子于武阳一地经营数十年,其势如深根蟠结,滋蔓难图,况谋逆一案,牵连甚广,一经拔出,便有如拔茅连茹,不绝如缕,当真深究下去,只怕要搅动整个北地风云变色,更甚一路蔓延至朝廷。
起初他给聂泽上了密奏,聂泽本不赞同由他主理此案,此为谋逆不赦之罪,武阳王及一众党羽大多要被处以极刑、株连九族。聂泽为小弟顾虑,虑其为此沾染杀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阳王姓聂,其中不知是否还牵扯进了皇族见不得人的阴私?唯有让同样姓聂、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来处理——放眼朝野,此不过一人。
这两个月来,北地的官场是一片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聂徵暂居于武阳王府,大多数时候只呆在书房,方便及时处理相关事宜。
最初的一个月,这间屋子里往往是明烛达旦,书案前的人或伏案批阅公文、或与下面的官吏臣属商议公务……莫说是安寝一宿,便是能阖眼休憩个一二时辰都属难得。眼下倒是松快了许多,有皇帝拨给他的禁军和“明衣钦”配合,一番雷霆手段下,武阳王的大多党羽皆已伏诛,另一方面,那十万私兵的去处亦被安排妥善……
于是得了孟云钊的信,聂徵的心思不免从公事上飘远了。
转眼间,他和薛存芳又是两月未曾蒙面了。犹记得九渡城分别之时,他原本让薛存芳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等他,没料到对方而今仅与他一线之隔。
念及这一点,聂徵已然坐不住了。
他带上一二十人马,低调地潜入了中山。
“看不见?”聂徵闻言停驻脚步,回头冷冷看来,声音也失了温度,“你这是何意?”
二人正走在侯府的回廊,聂徵一路走来,面上尚且自持,然而脚下步履生风,其内心殷切期待可见一斑。
孟云钊开口说了一番话后,眼见上一刻说不上多热烈,态度倒也温和的人是说变脸就变脸,一身冷凝威势压顶而来,孟云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等反应过来自己适才的动作有多丢脸后……他忙挺直了腰杆,梗着脖子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别这样看我,回京的时候是他执意叫人把我绑回药王谷的,我不是也没辙吗?”
“说是亲自登门向我赔罪,怎料去时好好一个人,来时把自己都给弄瞎了,害父亲将我狠狠斥责了一番。”
“我问过了,之前在匈奴发病那一次和后来在京城发了一次病,其间都有过短暂的失明,只是他当时瞒着不说,将我骗了过去。”
聂徵面带忧色,沉吟道:“为何会骤然失明,是一时的还是……”
孟云钊道:“放心,不过是旧疾发作。”
“我知道他的旧疾,”聂徵思忖道,“而今想来也是有异,什么病会让人五感尽失,多年后病发还会再一次失明?”
“你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孟云钊佯作不耐道。
聂徵的面色更阴沉一分,沉声道:“你必须告诉我。”
孟云钊和他对峙一刻,轻易败下阵来,撇开头一闭眼道:“此事我不能说。”
聂徵压低了声音:“你当真不说?”
孟云钊笃定道:“当真!”
聂徵想了一想,转而试探道:“若是存芳同意你告知我?”
孟云钊瞬时就松动了:“那自然没什么不可。”
聂徵点点头,道:“你在此处等我。”
说着径直朝庭院中走去。
薛存芳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卧在一把梨木躺椅上闭目养神,长发未绾,腰封未束,青丝散覆,宽袍缓带,一派清疏闲适之态,只是面色萦绕着一股苍白的病态,宽大的衣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清瘦,平生“弱不胜衣”之感。
假山间的清涧顺着沟壑汩汩流动,水面下五色斑斓的锦鲤不时冒出头来吐息,惊动一个又一个涟漪,池畔的垂丝海棠于枝头垂落,如佳人临水照影,艳光四射,随不时袭来的一阵春风微微颤动……光阴大抵如斯,无形无色、却有诸般踪迹可循,唯独从这人身上流淌过时,仿佛比别处都要慢上一分。
聂徵本有满心的亟不可待,走到此处,也不由放轻了脚步。
下一刻,薛存芳若有所感,只见他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射出的阴翳顿时消散不复,他唤了一声:“阿徵?”
聂徵又一次感受到了……一声来得毫无预兆、又不容抵御的心动,并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
他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毫无吝惜之意,只在将它借花献佛,辗转送至薛存芳面前时,那花被爱屋及乌地一并收拢到他饱含缠绵情意的眸底。
聂徵道:“我来了。”
薛存芳接过那枝花,微微笑了。
孟云钊只看到聂徵走过去,还颇得情趣地送了朵花给薛存芳?庭院里的花香一时似乎变得更浓了,馥郁如雾,不知院子里那二人怎受得了?他是半点不想待下去了。不知聂徵又说了什么,薛存芳怔忡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随即聂徵又走了回来。
“好罢,”孟云钊道,“那我就告诉你。”
薛存芳十六岁时被太后接到永宁宫养病,怎料其后非但没有好转,症状反而变本加厉,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用尽了无数的灵丹妙药,仍然不见起色……值此命悬一线之际,药王谷谷主入宫拜见,被太后请至永宁宫。不同于宫中太医谨慎到温吞,谷主游历江湖数十载,览闻辩见,一番诊治下来,断定薛存芳本身旧疾已无足轻重,他是中了毒。
此毒为“水色”,毒如其名,无形无色,不显毒性,银针难断,只如水一般润物无声地渗入人的五脏六腑,却有摧枯拉朽之效,中毒之人往往不出半月即内脏衰竭而死,便是叫宫中最资深的老太医来看,也不会起半点疑心。
说来此毒与药王谷颇有渊源,出自于一位昔年叛出药王谷的弟子之手。如此,药王谷自然是有解药的。
此解药针对原本的毒方入药,大有奇效,不出一月就能不着痕迹地根除此毒。
毒是从药王谷泄露出去的,药王谷自然清楚宫中谁人手里握有这样的毒药。
此事,谷主只能秘密告知皇帝。
皇帝如何处理,便是他的家务事了。
可薛存芳知道,皇帝不会处理闵氏,任何一个儿子只怕都不会严惩自己的母亲。他其实能理解皇帝,将心比心,不管这毒针对的是他还是祖母,他都不能留这样一个女人和祖母共处一地。
于是他有意亲近药王谷谷主之子,寻隙在只剩二人独处时,他问了孟云钊一个问题。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立时毒发?让所有人都看得出我是中了剧毒?”
孟云钊为之错愕不已,“你不要命了?”
“毒发后难以控制,才引发了后来的五感俱失。父亲得知此事后大怒,扬言要将我逐出药王谷,日后也不会将谷主之位传给我这等……轻率拿病患的命下赌注之人……”孟云钊有一时的失神,“可医者有仁悯之心,何况中山侯已是我的朋友,他那时要将自己逼入绝境,我不忍不答应他……”
“‘水色’毒发后,毒性极为猛烈,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只能弃用,药王谷的解药不能用了,后来的解药是我为他特意研制的,其中只能融入可与之抗衡的毒方,以毒攻毒。”
“此过程虽则险象环生,他到底活了下来,只是难免遗留隐患……”
“这一次是旧疾发作,牵动陈毒,一并爆发了出来。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从前的两张方子都不能再用,我必须得回药王谷一趟,重新为他制药。”
“他十七年来初回中山,已是人生地不熟,自己又看不到了,环伺左右,家中亲族也没有什么可托付之人,”孟云钊郑重道,“齐王殿下,我唯有把他托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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