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巡?”薛存芳问道,“不知是巡视哪些地方?”
聂徵答道:“从中山到毗邻的武阳和平晋,主要为北地的此三大要郡。”
薛存芳若有所思,无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指节,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北地为阴山背后,朝廷难免有鞭长莫及之处,北疆各重镇又囤积重兵,幼时我曾随先父巡视北地,父亲发现有一点极易出现纰漏,殿下巡视查访之时亦可多加留意……”
聂徵久居京城,对北地自然不比戍边多年的大将军知根知底,于是有心请教:“不知为何?”
薛存芳只说了两个字:“军籍。”
聂徵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你且好好休养,不必急着启程归京,你的身体眼下还经不住长途跋涉……”聂徵细细嘱咐。
薛存芳道:“看来你和云钊近来相处得不错……”
聂徵不解他何出此言,“嗯?”
薛存芳嘀咕了一句:“不然怎将他的絮叨学了个十成十?”
聂徵面露无奈之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来,指尖落于他的脸侧,目光随之凝定于他的面容,他的动作放得轻柔,只顺着轮廓缓缓勾勒,如细润的毛笔描画迤逦山水一般,眼神专注似有热度,那份温度一路传递到手下的动作上,叫薛存芳错觉他的指腹似乎变得灼烫起来。
聂徵低沉而悠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我想见你。”
这次换薛存芳不解了,“嗯?”
“回京之后,我想见你。”
原来还未离去,聂徵已将重逢之日挂在心上了。
薛存芳为之莞尔浅笑,笑时微低下头,不经意般错开聂徵的目光,他原本是笑聂徵显露出的这番小儿女情态,一面却为为之莫名触动的自己……生出了几分罕有的赧然。
忙道:“好了,我知道了。”
又握住脸侧聂徵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补上一句:“我等着你。”
聂徵已心满意足了。
等到聂徵转身离去,薛存芳面上的笑影却一点点消散了。
齐王一行前脚刚走,后脚他即宣布启程,去往北地的扶柳。
孟云钊知道薛存芳唯一的弟弟就在扶柳,被封了扶柳伯,还有一位庶母。大抵是亲族里于薛存芳最亲近的一脉了。
他以为薛存芳特意来扶柳是为了这位弟弟。毕竟薛存芳和庶母的关系一向多有疏远,这么多年来,薛存芳难得重回故里,首次登门拜访,这位庶母只说是身体不适,对其避而不见。
薛存芳与薛天倒是相谈甚欢,是夜二人还在书房里聊了半宿。
没料到第二日薛存芳就要继续行程,急着赶回京城了。
孟云钊自然反对。
薛存芳露出一个颇为复杂的苦笑,沉声道:“我若晚回去一日,只怕头上的铡刀就会落下来更快一分,届时,说什么都晚了……”
孟云钊为这番含义莫名的言论大大皱起眉来,“你怎又说出这样的话?”
“十一年前,你也这般拿话逼我,说我若是不将你体内的毒逼发出来,第二日就要从观星台上跳下去!唬得我不害你不行。”孟云钊语带埋怨。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转而正色道:“云钊,我当年可曾骗你?而今,自然也不会骗你。”
“到底出了什么事?”
无论他如何追问,薛存芳皆三缄其口。
更叫孟云钊万万没料到的是,等行到了岔路口上,薛存芳要与他分道扬镳!让他自行回药王谷去。
“你的身体还没好,我是你的大夫,怎能离开?况且,若你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陪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亲弟亲妹还长,怎能在此时弃你于不顾?”孟云钊说这话时语气激愤,许是气得狠了,瞪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看患者,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恨不能横刀相向的仇人。
薛存芳抿唇一笑,春水桃花般和煦,感慨道:“云钊,遇上你……着实是我的运气……”
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
“不是你弃我于不顾,是我要弃你于不顾。”
“你以为你是谁?能救得了我一次,还能救得了我第二次?”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药王谷谷主之子,要为一时意气拖着整个门派蹚浑水?”
孟云钊索性捂住耳朵,不停摇晃起脑袋,“薛存芳,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他直接耍起了无赖,果断道:“我心意已决。”
“正好,”薛存芳稳稳一颔首,“我心意亦已决。”
“你这是……”孟云钊话还没说话,继而错愕地瞪大了眼,他发现自己不能动了——沈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手迅如雷霆地伸来,快准狠地点住了他的穴位,让他定在原地成为了一个纹丝不动的木桩。
孟云钊难以置信,“沈良,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沈良道:“属下但从主人号令。”
薛存芳吩咐道:“你们三人护送他回去,留在药王谷等我消息。”
“是。”
“薛存芳,莫要让我再见到你,气煞我也!”孟云钊竭力嚷嚷着。
薛存芳满不在意,笑吟吟道:“再见之日,我定会亲上药王谷登门谢罪,”转而沉吟道,“若是不见……”
孟云钊接道:“你放心,不管你这祸害死在哪儿,我都要跑去刨你的坟,挖出你的尸骨,拿回去给我窗外的曼陀罗做肥料!”
薛存芳咋一咋舌,笑不出来了。
“云钊对我……当真是情深义重啊。”
回到中山侯府后,薛存芳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写休书。
翌日,他将韩缃请过来,面前的案上摆了两个盒子。
他示意韩缃打开其中一个,书帖上红纸黑字,赫然写有“休书”两个大字,而里面的休书共有四封。
再打开另一个,薛存芳开口解释道:“此为京郊别苑和田产的地契、城内几间店铺的地契和账簿、还有一些其他文契和仆从的卖身契……皆是我个人名目下的置业和私产,非附属于侯爵,三小姐大可坦然受之。”
韩缃凝起眉心,先顺其言下之意问道:“不知侯爷要我做什么?”
“烦劳三小姐明日带姑母和三位夫人迁居到别苑,若是旁人问起,就说姑母近来身体微恙,需沉心静养,你们小辈纯孝,陪她休养一段时日。其后再寻隙将姑母送回夫家。”
“明日,府上的仆从也请三小姐带走一半。”
“至于休书……先不要给三位夫人,”不难想象她们三人收到休书的反应,薛存芳捏捏眉心,着实不愿让自己更头疼,“内中还有三份银钱,是我给她们封好的。至于她们今后的去处,但凭她们个人的意愿和三小姐安排……”
“侯爷如此行事,叫我如何坦然?”韩缃面色凝重道,“侯爷这是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了。”
她敏锐地抓住了问题所在,“难道是北地之行出了什么事儿?”
“三小姐是聪明人。”不比孟云钊要他枉费那么多口舌。
薛存芳沉吟良久,低声道:“风雨欲来,而你们该尽早从阴云下走脱。”
“侯爷于我有恩,”韩缃欠身行了一礼,“小女子不才,虽非国士,亦有国士相酬之情。”
“三小姐言重了,这些年来三小姐助我良多,当真要算起这笔账,只怕是我相欠你更多。”薛存芳道。
“三小姐为我安置好一切,已是对我最大的助益了。”
沉默多时,韩缃伸手合上了箱子,郑重道:“东西我先替侯爷收下,他日定双手奉还。”
“这些东西本有你的一份,”薛存芳摇了摇头,语气因一线犹疑而显得缥缈不定,“此事若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在京城了。”
翌日天还没亮,韩缃便带着一行人去往了京郊别苑。
偌大的宅邸里只剩了零零散散的人,便显得幽静而岑寂,恍如死地了。
日暮时分,薛黎从南书房回来了。
落日的残照下,薛黎坐在池塘边逗弄水中的红鲤,脸上浮现一片纯粹无翳的笑影,于衰颓的夕阳下愈发显出勃勃生气,薛存芳遥望着他,心下不免丛生怅然:阿黎分明还这样小……
除此以外,薛存芳对接下来将面对的一切泰然自若,该做的都做了,他再也做不了什么了。他在等。
终于——
五日后,齐王归京。
齐王送上了一封亲笔书成的奏折。
他弹劾了一个人——这人为武阳王,是皇帝亲二叔的嫡子,名义上的表哥。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哗然——
武阳王谋逆!
第44章 云消雾散
那夜与薛天密谈时,薛存芳也曾质问过他。
“是谁?”
“你背后之人……”薛存芳问,“是平晋还是武阳?”
他摩挲着案上被烛火燃尽后的黑色碎屑,指尖便染上了灰末,合拢手指轻轻掸了掸,“你找左贤王买了那么多战马和武器,整个扶柳的人加起来也没那么多,只有可能是这两地之间。”
“兄长,”薛天不看他,同时避而不答,“此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我怎有可能置身事外?”薛存芳不由抬高了声量,厉声道,“你一人之举,要把薛氏更甚整个北军拉入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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