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徵,”薛存芳深深蹙起眉,是真的不解这人为何会荒谬至此,“你不觉得你所求太过荒唐了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琐碎寻常……这人说得仿佛是……要与他长相厮守一般——何其可笑?
“我知道,”聂徵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缓缓抬起眼来看他,“存芳,我若能控制自己,又怎会让你离我如此之遥?”
那眼神沉如静潭,重如磐石,投射到他身上时,又于表面泛动出一线挣扎,那虚浮的一线间却囊括了五蕴织盛、隐现了求不得之端倪,是愈渴求、愈知有多难求得的挣扎。
薛存芳一怔,放缓了声音劝慰道:“你应当控制自己。”
聂徵道:“为何?”
薛存芳沉声道:“你不比旁人,是齐王。”
“我便知道,你又会说这一句……”聂徵笑了一声,其中的不屑之意不够尽然,剩下的都是无奈,“我不是不愿做齐王,只是不愿……只做齐王。”
“这一点……实际上是你让我明白的。”
“纵然如此,又于我何干?”薛存芳扬起下巴漠然道,“那是你的事。”
“你的眼神不是这样说的,你这样看我……仿佛……”聂徵凝注着他,眸光闪动了一瞬,声音也随之微弱下去,“并非对我全然无情……”
薛存芳有稍许怔忡,俄而摇着头笑了起来,“许多人皆这样说,”他笑时眼尾微弯,眉目又生得柔和,柳叶一般,勾动春风,沾染无限温柔,眼角的痣更平添潋滟冶色,“这许是天生的,没办法。”
“而你可见,那些人如今又在何处?”
聂徵没有轻易被他逼退,又道:“我调查过……当年你在南风馆曾去过两个小倌的房内,但他们虽与你亲近,不过仅限于肌肤之亲。”话音一转,陈述道,“你对我却是不同。”
仿佛对方抓住了一个再浅白不过的问题不放,徒惹贻笑大方,薛存芳嗤笑道:“那又如何?殿下生得貌美,身份又非比寻常,怎能自轻自贱与那等不入流的人对比?自然不同。”
聂徵执着道:“那你送我的扇子,在群芳苑与我打赌,还……”
“殿下。”薛存芳直直向他眼底看去,端详他半晌,那眼神颇为耐人寻味。
在聂徵忍不住蹙起眉梢时,他终于启唇低声道,“我不曾说过……但在我眼中,你像极了一个人。”
话音甫落,聂徵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你……你说什么?”
薛存芳好意抬高了几分声量,又说了一遍:“我对殿下不同,从始至终,只是因为殿下的这张脸。”
在那晚被他一口拒绝时,适才被他无情地丢掉了宫灯时,聂徵纵然面色难看、目光晦涩,却不曾显露出过这样的神色——真正堪称“痛苦”的神色。
那样的眼神,让他意识到,他的确是刺出了狠利的一刀,而对方也当真就被他不偏不倚地刺中了。
他便知道,这句话是最有用的。
薛存芳垂下眼睫,不愿再看他了。
第30章 辞别
聂徵走了。
门很快又从外面被轻轻推开,薛存芳毫不意外地看到晏平澜走了进来。
“世子呢?”
“有随从带他们在外面玩,你放心。”
晏平澜大喇喇地翻动起桌上的那个箱子,一面说道:“还以为齐王爷有意调走我,又鬼鬼祟祟地把你带这儿来,有什么不轨之心?倒是出乎我意料……看来这位殿下对你,竟似动了真情的?”
薛存芳不过淡淡说了两个字:“放下。”
晏平澜乖乖收回手,又托腮来凝视他,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原来这么多年了……你还念着那位乐宜公主。”
薛存芳置若罔闻,起身欲要走出去。
“这一箱子的东西怎么办?就放这儿吗?还是我给你扔出去?”
薛存芳回过头,冷冷横了他一眼。
晏平澜眉心微皱,以一种怀疑的目光回望他,试探道:“存芳,你该不会是……”
还不等他说完,薛存芳似乎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一口打断道:“我没有!”
晏平澜又笑着说了一句:“明日我辰时启程,你可要来送我?”
“自然,你等着我。”
待得他再次转过身去,晏平澜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了,他垂下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柳荷生觉得自家殿下近来很奇怪。
那天聂徵把他叫到跟前,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往日去群芳苑,可曾见过那位素华姑娘?”
他道:“那位姑娘乐艺无双,常在楼中演奏,自然是见过的。”
聂徵又问:“五年前,楼中有一位挽琴,你可曾见过?”
“见过,不才为她画过一幅美人图。”
“你觉得,她们二人之间……可有相似?”
柳荷生沉吟了一会儿,作画之人要画人,自然要先观察人,对其人的特点和神情、气质谙熟于心,下笔时方可抓住精髓,画皮画骨,由表及里,栩栩如生。
“这样说来,她二人是有相似之处,皆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端丽而不俗艳,高雅而不清高。”
“也是巧了,”柳荷生笑了一笑,道,“五年前挽琴在楼里时,中山侯是她的常客,对她宠爱有加,一掷千金。到头来却是挽琴被这大昭第一美男子迷得七荤八素的,不惜用多年攒下的积蓄为自己赎身,一心企盼着得入侯府,与中山侯结为眷属。可惜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五年后又是素华……”
柳荷生没发现聂徵神情古怪,问起了往常不会多问的话:“那挽琴……后来如何?”
“中山侯出资为她赎了身,给她另寻良人嫁了过去。”
聂徵沉默片刻,问道:“那你看来……本王与她们,可有相似?”
柳荷生作为画者的心思再纯粹不过,不觉得以聂徵亲王之尊与两位烟花女子对比有何不妥,还当真抬头仔细端详起聂徵的面容。
“确有相似之处……”他以手指隔空在虚空中描画,“殿下的这双眼睛,和她们二人极为相似。”
聂徵撑住额角笑了一声,神色仿佛了悟,又仿佛自嘲。
他自语道:“原来如此……”
又抬头问道:“那我与皇上……也是相似的吧?”柳荷生是进宫给聂泽画过像的人。
柳荷生道:“殿下与皇上为同胞双生,血浓于水,自然是这世上最为相似之人。”
于是聂泽很快也觉得聂徵奇怪起来。
原本他只是察觉到聂徵近来精神不振,朝会时竟然破天荒地走了神?再留神看去,自家小弟似乎是清减了,面色也不大好看,苍白得紧。
于是散朝后他把聂徵留了下来,本有意关心关心对方的身体,提醒他多注意休憩……
没想到聂徵先开了口:“皇兄。”
在紫宸殿内,他已多年没听过对方叫自己“皇兄”了,不觉得聂徵僭越,只觉得怀念。
不由软语道:“怎么了?”
聂徵抬头看他,往常他也是不会这么看他的,用那些言官的话说:“不得直视天颜”,于是聂徵进退有度,谨守方寸,多年来不曾行差踏错过哪怕一厘。
这一次,他却认真凝视了他半晌,方道:“这么看来,我与皇兄当真是生得极相近。”
“那是自然,”聂泽亲热地揽过对方的肩头,“你我一母同胞,小时候连父皇都难以区分你我二人,你忘了?”
“只是后来长开了,你生得像母后多些,我像父皇多些。”
聂徵却不说话了。
他低头去看对方神色,隐隐觉得不对,“小弟?”
“皇兄……记得待中山侯好一些。”聂徵忽然说出一句叫他匪夷所思的话。
“我待他还不够好吗?”聂泽忍不住叫屈,又纳闷道,“你们近来难道不是彻底闹翻了?我看比之前还不如,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怎么如今你又说出这话……”
聂徵只道:“你若待他好,他自然高兴。”
“好罢……”聂泽觉得以眼下聂徵这个情状,答应他才是对的,“我知道了。”
“还有一事……”聂徵从他怀中挣脱开来,退后了几步,俯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江北闹了雪灾,臣想亲自前往巡视。”
“这……”聂泽拧紧眉头,江北闹了场大大的雪灾,眼下已乱成了一锅粥。这差事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他心下本已敲定了人选,正忖度着怎么催人主动请缨,没想到聂徵倒来毛遂自荐了。虽则自家小弟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可让他一介天潢贵胄去江北揽这个苦差,他还真有几分狠不下心……
“臣,恳请皇上。”眼看着聂徵一撩袍角,都要跪下去了。
聂泽只得无奈应下:“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
薛存芳近来的日子颇有几分索然无味,清汤寡水一般。
送走了晏平澜,又逼退了聂徵,如今聂徵和他大有“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意思,偶有一次朝会时他在人群里瞥见聂徵,对方对上他的目光,倒先撇开了视线。
他怔忡一瞬,本来如此情状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以聂徵之心性,纵然屡次肯在他面前放下姿态和身段,剖陈情衷,一往而深。只怕也不能容忍他视他为旁人之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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