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守将得讯出城相迎,府上早已备好了晚宴款待他们。
北疆最宝贵的吃食是时蔬,只有从异地千里迢迢运来的,在饭桌上能见到一点鲜嫩的绿意,便足见主人诚意了。最常见的是牛羊肉,或是干瘪的牛肉干、酸甜粘稠的湩酪,不曾做什么精细处理,一律带着股天然的腥膻味。酒倒是极好的葡萄酒,味道纯正而馥郁。
薛存芳细细咀嚼了半晌的肉干,又饮过一壶葡萄酒,端起酒杯和将军攀起了交情,说着说着,檀玄在一边听得暗暗皱了眉。
听中山侯的话头,稍作休整后,竟是打算直奔外城的……
酒杯空了,孟云钊从旁顺手给薛存芳倒了一杯,薛存芳低头欲饮,不知想到什么,动作一顿,抬眼瞥了孟云钊一眼,将酒杯放下,转而去拿他的。
檀玄看在眼里,眉梢一挑。
饮下孟云钊的这杯酒后,不出一巡,薛存芳身形晃动,目露迷蒙之色,撑住额角拧起眉头,下一刻,这人到底无可抗力地直直倒了下去。
檀玄登时看向孟云钊。
孟云钊坦然道:“中山侯不胜酒力,醉了。”
回头对上檀玄的目光,颔首示意道:“檀指挥使,烦请帮我一起扶侯爷去客房休憩。”
厉害啊……
薛存芳醒来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了。
这一场酣梦如一帖最贴合的良药,缓解了积压数日的疲乏和不适。
他也知道,是自己心急了。
从得到消息后,他的一颗心早已不翼而飞,牢牢牵系在了北疆。奈何山遥路远,虽恨不能一日千里,却只能脚踏实地地进发,缓慢地缩小两地之间的距离。
行装没有问题、车马没有问题、其他人没有问题……唯独是他自己的身体难以支撑连日的车马劳顿,渐露不支之态,由此连累许多枝节和顾虑。
作为养尊处优的中山侯,他是多年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了。
那些人说得不错,中山侯非绸绢不着,非玉瀣不饮,非珍馐不食,非美人不眷……此一路喝的是苦熬的汤药;还喝了一种粗粝的黄酒,用来暖身的;因行程匆忙,在路上吃的不是没滋没味的干粮,就是嚼得人腮帮子生疼的肉干;进入北地后气温转低,不得不换上了一身厚重的毛裘……所以他得了“富贵病”。原来他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京城贵公子了,仿佛他回到的并不是自己的故乡。
对此他确是生出了几分惭愧。
同时心里又有些欢喜。
北地的一切都有一种久远的熟悉感,连拍打在面上的风沙都似曾相识,让他意识到,他真的是回到故地了。
中山侯一行人离开剑堑关时,守城的吴将军非得坚持一路护送,殷勤得紧。
北地的风沙大,边疆尤甚,中山侯出来时披上了一袭头巾,把一张脸拢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分明的眉眼,仍从一行人中脱颖而出。叫旁人看来,这人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做底的肤色白如玉石,黑白分明,于是清隽至极,又冶丽至极。彼时身处不毛之地,看到这双眉眼,却像是来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去往外城的路上多山路,崎岖狭隘,马车难以行进,众人须得一律驭马。
檀玄盯紧了中山侯的一举一动,眼看着对方动作熟稔地上了马,催动坐骑前行……很快讶然地发现,中山侯的骑御之术竟是不错。连带着他带来的那两位娇滴滴的女娘,居然也是会御马的。
中山侯跑得远了,在出去追人之前,檀玄看了身侧的孟云钊一眼。
“侯爷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孟云钊笑了一笑,凑过来拍拍他的肩头,“檀指挥使,是你太紧张了。”
穿行了不知多少戈壁和山丘,头顶的日头不觉间渐渐西沉,最终垂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一轮落日在广袤的天地间看来大得惊人,饱满欲滴的日光影射在荒凉的戈壁上,熔炼了一地的赤金,又平生无限哀感顽艳。
翻越过一座山头,吴将军举臂向前伸去,“那就是九渡城了。”
若非他指点,众人只怕还真不能一眼看到——那真是小小的一点,在北疆辽阔的苍穹下微如芥子。是一座小得可怜的孤城,无力地被挟持在两座高大的山峰间。
目的地近在眼前,众人不由纷纷催马加快脚步。
唯有中山侯留在原地,立在山丘的最高处,静静向远方眺望着。
他周身仿佛凝定了一种奇异的气息,让檀玄不敢轻易打扰。
静默了半晌,他才上前轻声唤道:“侯爷?”
他瞥见了中山侯的眼神,那双眸子里噙满了一种怀念而怅然的感情,正如此时天边的落霞一般。只是被他的声音打破了,他缓缓回过头来看他,金色的日轮从他眼底滑过。
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界限的纯然之美。
叫檀玄一时难得的怔忡了。
——他似乎明白为何京城中人热爱盛赞中山侯的美貌了。
第34章 一诺千金
九渡城确是一座孤城,整座城颇得几分绝世独立之感,不过不是琼苑仙境,而是十室九空的荒芜之地。城中大多建筑只剩断壁残垣,人烟稀少,连城墙也有损毁的痕迹,虽大多经人修补过,但许是在这地方找不到什么好材料,留下了许多粗糙的陈迹。
驻留在城中的兵士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一百人,俱是些老弱病残。据吴将军所说,这些人不是家中的人早已死绝,只剩下孤家寡人,了无牵挂。便是年龄太大或昔年在战场上受的伤太重,走不了路,回不了家……
走在城墙上,吴将军热心地介绍起这座城池,絮絮个不停,中山侯面上虽挂着笑,似乎并没有怎么听,目光四处游弋。
倒是檀玄听吴将军此番言论,隐隐有些明白了,薛存芳适才在山丘上看到这座城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原来这座城池,乃是十八年前由前中山侯薛星韧所建。
薛星韧传承将门,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将才,他常年戍边,战功赫赫,更是一度将盘踞在塞南的匈奴驱逐到了遥远的塞北。只是塞外天地茫茫,匈奴人一旦逃窜进去就犹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大昭军队亦不敢轻易深入孤境。而匈奴人回去后,休养生息个两三年,又会跑来时不时侵扰边关了,他们往往昼伏夜出,逮着空子就钻,蚊蝇一般纠缠不休,着实叫人防不胜防。
剑堑关占据地利,是龙盘虎踞之地。它三面环山,北边又有一条大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不止是对于匈奴,对于大昭亦是如此——大昭人知道,只要守好了城,匈奴人就攻不进来。匈奴人亦知道,大昭人躲在关内,根本不会出来。
于是薛星韧提议在关外修筑郡城,有意效仿汉时在西域一带建立四郡,连成河西走廊得天独厚之势。以此在北疆划出一道防线,监视和侦察、甚至更主动地去出击匈奴。
如此宏大的蓝图,却在第一座城还没完全开辟出来之前,便夭折了。
那一年薛星韧在北疆和匈奴厮杀正酣,更于阵前击杀了匈奴的左贤王,匈奴军队大乱。在这种关键时刻,先帝却连发三道谕书,召他回京。
那时北疆的人,包括薛星韧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从此就是关山千万重了。
后来便是归还虎符,解甲封刀,被困在京城里安度余年……
难道父亲不曾有过异议、不曾抗争过吗?
薛存芳知道,自然是有的。
而先帝给薛星韧看的,不过是户部的两份文书。
薛家三代打了数年的匈奴,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他说:“薛星韧,你以为你是忠君爱国?不,你为国之蠹虫。”
这四个字太重了。
薛家人承受不起。
所以他的父亲交出了虎符。
再后来,是与匈奴签订议和,北军生乱,朝廷血腥镇压……后来父亲病逝了……祖母病了……聂昕嫁到了塞外。
原来转眼间,已过去这么多年了。
薛存芳抚过城墙,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倏然回头问道:“城中可有一位叫做付全安的老将?”
吴将军一愣,连忙叫来城中的百夫长询问。
“有,有的,小的这就领贵人们过去。”
那是一位古稀之年,已生得鹤发鸡皮的老者,他正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拢着双手,蜷成一团,看起来瘦小得可怜。满头银丝随不时吹来的一阵轻风颤巍巍地拂动,被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深刻的沟壑,如一块皲裂百年的古岩。
百夫长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声唤他,小心翼翼的:“付老将军,付老将军……有人来看你了。”
好一会儿,老者的眼皮一动,慢吞吞地睁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啊?又来找我赌钱?”
百夫长讪讪道:“侯爷见谅,他还没睡醒……”
薛存芳上前一步,弯下了腰,抱拳为礼,恭敬道:“付将军,在下中山侯,薛存芳。”
老者挂在面上那层孱薄的皮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直直看向薛存芳,在那一刻,他的目光变得矍铄如有光。
他站起身来,适才的局促之态一扫而光,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有如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强劲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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