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没看到也便揭过去了,偏偏叫他看到了,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他特意给这首诗写了回诗,且是藏头诗,有意探问。差人一路送进去,奈何作诗之人防备之心甚重,这一来二去,不知耗费了多少笔墨纸张,侍从来来回回险要跑断了腿,对方才肯透露几分隐情:她忧心于父亲逼她出嫁。
薛存芳问道:小姐可是已有心慕之人?
这女子回曰:难道不愿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便是心有所属?男子有功业要立,无暇经营后宅,所以全权交托给自己的妻子。小女子不才,亦有自己想做之事。
薛存芳心下一动。
他命中无子,如若迎娶正妻,非得是驷马高门里的大家闺秀,系一身荣辱于夫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愿贻误他人,所以两年来迟迟不肯娶妻,可……若是有名无实的“假夫妻”呢?——不过各取所需,两无挂碍。
这一次的回书送进去,韩三小姐方肯从里间出来与他相见。
后来于侯府初来乍到,韩三小姐仍不肯轻易卸下防备、收起戒心,曾直言问他:“侯爷为何待我一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
薛存芳观她眉眼冷色,心头微动,道:“因你生得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过三小姐放心,我对她一往而深,矢志不渝,无意于他人。”
这许多年来,韩缃早已不相信他昔年故作情深意重的这句话,没想到还记着另一句。
薛存芳踌躇一瞬,还是开口解释道:“这世上连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都没有,何况是人?嬉笑怒骂,脾性癖好,各人迥异,越是面貌相似的两个人,反而越容易看出不同。”
“一个人,本来便不可能完全成为另一人的替代。”
“若当真有这样李代桃僵之事,不是那人早已忘却了原先钟情之人,便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我给三小姐机会,并非是因乐宜公主,而是因为,你是你自己。”
第32章 路遥
出行之前,因后院无人,聂徵只得将聂玧托到后宫,交在了皇后手里。
而今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将人领回去。来到椒房宫,却被告知皇后已往永宁宫问安了。
到殿外时,恰好听到里面传来交谈之声,其间提及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聂徵不由驻足在原地。
“存芳呢?今日为何存芳没有来?”是太皇太后在问。
原来中山侯夫人带了世子入宫拜见,闻言释疑道:“娘娘不记得了?侯爷去北边了。”
“北边?他去北边做什么,他爹爹而今在京师啊。”
皇后开口道:“中山侯是去了塞北,不过皇祖母无需挂心,此次……”
太皇太后却笑了,“塞北?我知道了!他是去看他的昕姐姐了?”
“当年,存芳便和她玩得最好哩!”
昕姐姐……聂徵一怔,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一个名字:聂昕,乐宜公主。
乐宜公主本不姓聂,姓梁。
她原本是聂泽和聂徵的表姐,母后亲妹妹的女儿。
昔年姨父早逝,留下孤儿寡母,某一年受母后之邀到皇宫暂住,先帝见了这个侄女很喜欢,收为义女,册封为乐宜公主。那年乐宜公主十五岁。
三年后,乐宜公主以和亲的身份远嫁塞北。
先帝收此义女的举动,在私底下曾引发诸多浮想和流言,以为皇帝有心效仿舜帝,坐拥娥皇女英,不过以此为掩盖罢了。
从此后之事不难看出,先帝确是深谋远虑,只怕从一开始,乐宜公主就是他选中的和亲公主。
聂徵和这位表姐的关系说不上多亲近,多年来,其人面貌也早已模糊蒙尘。但他知道姨母与母后是生得极相近的,正如他与聂泽一般。而他和聂昕站在一起时,也常被人说像极了“亲姐弟”。
——薛存芳可曾亲口说过,那人是聂泽?
不曾。
以薛存芳过往之秉性,那人或许更应是一位女子……
何况他知道,十一年前,聂昕和薛存芳是有过接触的……难道是那时……
心下顿时豁然,只是还来不及反刍自己的诸般心绪,又被对方牵引出一片忧虑。
——他为何在这时执意去匈奴?
太皇太后的话,在座之人兴许只当戏言,不会放在心上,可聂徵却隐隐觉得:她是对的。
他攥紧五指,不过踌躇一瞬,随即转身离去了。
檀玄觉得眼前的这位“中山侯”有些奇怪。
为了中山侯此番塞北之行,皇帝特意从禁军里抽调出三十人,皆是个中好手,又命他这个“都指挥使”统辖诸人,一路随行护送。对中山侯之看重可见一斑。
中山侯上了折子,得来皇帝的朱批和一道圣旨,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启程了。
他们一行人和中山侯在城外的小树林里碰头,中山侯带来了四个人。其中有两位美貌女子、一位年轻男子,还有一位檀玄识得——是药王谷的孟公子。
在中山侯的授意下,他们连夜赶了一晚的路。
晨光初霁时分,一行人在临近驿馆里落了脚。
孟云钊去后厨给薛存芳煮了碗药粥。
有人闻着味,奇道:“这位爷莫非身体不适?”
“刚出京城不到一百里,就水土不服了?当真是娇养出来的贵公子。”
“你们担心什么?药罐子出门自然不会忘了药,正如纨绔出门也不会落下红颜知己,忘得了寻欢作乐。”这话听来便满是嘲讽之意了。
檀玄冷冷扫去一眼,被他盯上的神色顿时不复松懈,个个噤若寒蝉。
“管好你们的嘴。”
他知道这拨人大多勋贵出身,能得皇帝看重,从禁军的数万之众中挑拣出来,自然个个是真材实料,容不得一丝掺假。家世不凡,加上武艺高强,足以叫寻常人心高气傲了。对于中山侯这种蒙受祖辈余荫、终日不务正业的有名纨绔,必然是看不过眼的。
他们对中山侯其人是喜是恶不重要,要紧的是此次他们的任务只有一项:保护好“中山侯”的安危。
檀玄敲打了诸人一番,以图帮他们把这个念头深深拓进脑海里。
于此间不过休憩了两个时辰,中山侯那边便派人来催了。
檀玄微感讶异,但没有表露出来。
不出多时,他就发现——中山侯是有意在赶路。
一天里他们往往只休憩两个时辰,夜里披星戴月地穿行在官道上是常事,伴着夜风和虫鸣、马蹄笃笃地行进;期间下了一场雨,众人披上斗笠和蓑衣,穿行在雨幕间,如常踏过泥泞地;马累了便在沿途的驿馆里解下鞍辔换马,不过——人累了呢?
檀玄担心的人不在他们的人里。
京城往最北边的剑堑关相距八百里,有官道直通,快马加鞭三四日可达,战时急着往京中传送邸报,最快可一日抵达。
不过那都是轻装简行、骑御了得且经验丰富的兵士,一路不吃不喝,不停不歇才可做到。檀玄不觉得往日锦衣玉食供养着的王公贵胄能经受得了长途跋涉的奔波,另一方面,他们本来也无必要去吃这个苦头。
孟云钊前几日给薛存芳熬的是药粥,里面放了两三味补物,是个不愠不火的温养的方子。这几日却是背着诸人,往往等他们睡下才钻进后厨,给薛存芳熬的不再是药粥,而是纯粹的汤药了。
等到孟云钊走后,檀玄潜进后厨,找出药渣送到鼻下。他拧紧眉心,觉得有必要去找中山侯说说话了。
照这么下去,只怕中山侯还没到北疆,这人便见“危”了。
中山侯似乎是料到他会来。
他到中山侯的马车前,驾车的年轻男子瞥了他一眼,径直掀开了车帘。
檀玄俯身钻了进去。
中山侯正靠坐在一张矮几上看书。
他暗暗端详对方,只看出他的面色较之前苍白了几分,吐息倒是如常。
中山侯似乎也知道他的来意。
对方先开了口,语出惊人:“檀指挥使,我要在四日之内赶到剑堑关。”
檀玄眉心一动,克制住了没有皱眉,沉声道:“四日,以我们的脚程,怕是过于仓促了。”
“我明白檀指挥使的忧虑,让云钊瞒着你们,不为其他,仅是为了避免人心浮动。”
“我之身体状况,最清楚的人除了我自己便是云钊,”薛存芳摆摆手,不甚在意道,“不过小毛病。用你们的话说,富贵病,无需挂怀。”
檀玄心下一凛:中山侯竟是听到了下面那些人的风言风语?
被点名的孟云钊没什么好神色地瞥了对方一眼,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放心,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你若不按照他说的做,四日后,我怕这人不是急死,就是气死了。”
中山侯笑了,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凝视着他笑吟吟道:“如我没有记错,临行前皇上说了,他们听你的,你得听我的。”
从中山侯笑得清风霁月的脸上,檀玄倒是半点看不出急恼的影子。
他沉吟一阵,开口道:“下官明白了。”
第33章 故地
此后一路风雨兼程,披霜带露。如此紧赶慢赶,到底赶在第四日顺遂抵达了剑堑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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