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回想不起来,怔忡那一瞬,自己到底想了什么?
这晚从群芳苑打马归来,老远便瞥见府外伫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薛存芳心下犹疑不已,待渐行渐近,看清了那人形貌,忙下马迎上前去。
“齐王殿下,”他拱手为礼,再直起身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入内?”
“无妨,”聂徵道,“我只是来看看……”
看什么?薛存芳知趣地没问。
聂徵又道:“明日,我将启程往江北。”
薛存芳眉心微凝,他在朝上听闻了近来江北的雪灾,本想问为何要去?此时灾情不稳,尚存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大批灾民要如何妥善安置?安置的地方在哪儿?大雪把粮食都压坏了,没了今年的收成,灾民要如何挺过去?灾民的情绪又该如何安抚?……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被他压在了舌尖下,最后只送出不愠不火的一句:“愿殿下一路顺风。”
聂徵缄口不言,只静静注视着他。
薛存芳垂下眼,尽量忽略对方有如实质的目光。
良久,聂徵方才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一句:“再会。”
言罢,便转身离去了。
——所以,这人还当真只是来看看他的?
薛存芳一路目送对方的背影,忍不住蹙紧眉心,抿紧双唇,仿佛由此能压过心口那一阵骤然缩紧的触动。
唯独聂徵带来的影响,似乎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了。
第31章 惊变
等聂徵从江北还朝,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江北诸事底定,这三个月来不单是赈灾,他还有意整治了一番当地的吏治,虽不曾连根拔起,却也是大刀阔斧、动作频频,想来这期间累在聂泽书案上、弹劾和控诉他的折子应不在少数。而今回到朝堂之上,不论诸般心思,当着面只一径称赞他“雷霆手段,心有丘壑”。
聂徵被围拢在一片称颂与赞扬之声中,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下朝后有意与几个属臣走在一处,状似无意地问起:“为何今日早朝,不见中山侯?”那人……是近来身体又有恙吗?
“王爷有所不知,”属臣答道,“中山侯请旨去了北边。”
“北边……”聂徵一阵怔忡,忙道,“此乃何时之事?他可是去了中山?”
“算来是五日之前的事。”
“王爷这一去遐州僻壤,消息闭塞,只怕还不知道,匈奴的大单于薨逝了。”
“中山侯去的,是九渡城。”
六天前,当大单于薨逝的消息自关外传入京城的时候,在朝堂上也引发了一番议论,最后决定由鸿胪寺派出使者,往匈奴送上大昭皇帝的慰问。
毕竟自十六年前两国签订议和协约以来,铸甲消戈,后又有乐宜公主远嫁关外,以示两国交好的诚意,从此便一直相安无事。这时虽则有少数人对此心生忧虑,不过皆是些一逢着变故就惯爱多思多虑的老臣,倒也没人急着未雨绸缪。
唯独薛存芳突兀地从诸人中站了出来。
他彼时一说话,众人方才记起这位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原来还在鸿胪寺里领了一份闲职,名义上在鸿胪寺下礼宾院里任职,掌管的正是外宾之事宜,与各国朝贡、款待及互市、翻译等事。
叫聂泽感到颇为错愕的是,先是聂徵,后是薛存芳,怎么都跑到他面前上赶着揽不该他们揽的事儿?
——不错,薛存芳请旨亲自做那前往匈奴的使臣。
若说聂徵的差事是苦差,重则一子错,牵动全局,累民不聊生,落下污点和骂名。薛存芳的这份差事则是尚存不可估量的风险,说到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侯爵之尊亲赴塞北,委实太过显眼,惹人注目。此去到了匈奴人的地盘,势单力薄,若是当真有人起了异心,发生了什么意外或不测,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这些质疑不必聂泽亲口提,自然有官员抢着站出来反对。
往常薛存芳在朝上不大像个参与者,倒像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于是聂泽喜欢点他出来陈说自己的看法,乃是有意为之,只因从对方口中总会得出些旁观者清、独辟蹊径的新鲜说法。
却没人料到,中山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的口才竟是如此了得!那天一众身经百战、舌灿莲花的文官轮番上阵和他争论,只见中山侯端然而立,风采卓绝,从头到尾脸没红上一分,连语气也无甚激亢起伏,姿态端得不卑不亢,言语说得不疾不徐,却将文官们个个堵得哑口无言,到头来只得仓惶败下阵来。
值得称奇的是,薛存芳还显露了一口流利的匈奴语,对答如流之臻境不亚于母语。
“先父昔年在北疆征战的时候,奉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于是自幼请人教授为臣匈奴人的语言,好在仗是不用打了,臣也打不来仗,只是想着他日若有能为皇上效力的地方,这微末技艺兴许能用得上,所以多年来未曾落下。”薛存芳解释道。
却有言官抓着他的这句话跳将出来,质问道:“原来中山侯如此急着回北地,是急着与前中山侯的旧部再晤?”
——这话就有几分诛心的意思了。
薛存芳忙不迭屈膝跪下,三呼万岁,表陈忠心。
聂泽冷冷瞥了那言官一眼,又看向薛存芳,缓了神色,道:“中山侯明日交份折子上来罢。”这话听来有一半倒是应许了。
实则不可避免的,聂泽心下也生出了几分狐疑。
“中山侯此次一定要去北边,难道真的是想回中山?”
萧皇后闻言,想了一想,道:“纵是去匈奴,也是去北疆,去北地最边远之处,离中山还隔着一段距离呢。”
“况且中山侯是孤身前去,他的妻儿都在京城,皇上担心什么?”
聂泽揉揉额角,沉吟道:“梓童说得在理……”
萧皇后偏头来看他,“那皇上为何还皱着眉?”
“唉……”聂泽喟叹了一声,“算来十多年了,实则若是中山侯此时当真想回中山,似乎也没什么妨碍,薛家旧部早已被打散在北军中,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
他沉声道:“皇考曾有遗命……”
涉及到先帝的遗命,萧皇后是不敢听,也不敢再说话了。
先帝曾言:中山侯世子心机深沉,鹰视狼顾,终年不得放归北地。
他还记得十一年前,先帝说这话的时候,薛存芳的父亲刚刚去世,薛存芳大病了一场,命悬一线,显些在永宁宫里撒手人寰。值此孤弱无依之际,先帝却对他说出这番话,聂泽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他一直很听父皇的话。
实则在除日韩缃将北边的消息传递给他时,薛存芳早已将折子写了一半,今日拿出继续写另一半,到最后洋洋洒洒足足写了有十页之多。
再稍加润色修撰,又特意将韩缃叫来,拿给她呈览。
韩缃细细品读一遍,合上折子由衷感叹道:“让侯爷屈居在京城,只做一介纨绔,委实是糟蹋了。”
“这份折子明日一旦呈上去,侯爷必然得偿夙愿,无人能阻。”
薛存芳喜上眉梢,喃喃道:“那便好……”
韩缃缄默片刻,倏而却道:“侯爷一定要去?”
“从折子上看来,侯爷思量周全,有备无患,但这只是为公……为私呢?”
薛存芳收敛笑意,俄而又扯动唇角,低声道:“你是否觉得……我在做傻事?”
“只是这些年来,我总想着再见她一面,哪怕……再问她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面上浮动出几许缅怀之色。
“我多少能猜到侯爷想问什么……”韩缃此刻看他的目光少见的温柔而充满忧虑,“而我还能猜到她的答案,侯爷想听吗?”
薛存芳不躲不闪地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纵然当真是你说的答案,我也还是要去当着她的面,亲自问上一句。”
韩缃叹道:“已经过去十年了,她早已为人妇,虽则我没有孩子,但我明白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不管她情愿或不情愿,总会生出许多顾虑。何况她的这门婚事特殊,是两国联姻,是政事,她个人的意愿只怕早已消磨淡薄。”
“我不能不去,单于一死,按照匈奴人的规矩,父死娶母,兄死娶嫂。她到底是汉人,自幼又知书达理,怎有可能接受这样荒诞的蛮俗夷礼?”薛存芳冷笑一声,面露激愤之色,“大昭皇族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女儿,我不能忘……”
他沉声道:“我曾答应过她。”
“侯爷别有用心,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到那时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无论她给出的答案是哪一个,我都会事先准备好退路。”薛存芳道,“若无筹谋排布,不是去救人,而是去害人害己。”
“看来是我多话了,”韩缃道,“实则若无乐宜公主,我不会从侯爷这儿得到今日的生活,既然侯爷当年给了我选择的权利,今日我本不该对乐宜公主之事多加置喙。”
薛存芳一怔,由此忆及一桩旧事来。
八年前的春日宴,以春日桃李为题赋诗,他在众多诗笺中偶然间瞥见一首,文采不俗,意蕴深远,只是诗中流露出的,竟有几许厌世轻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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