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还是一派流寇习气,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却是格外的认真。
于是,木盆盛水,桂姨舀起一勺从他头顶浇下,不禁感叹道:“这么长的头发,全部都要剪?”
“嗯,剪吧。”花岛跪在一双破布鞋上,望着废墟间肆意生长的狗尾草,坚定地说。
他想起与韩径夜发丝交缠的那些夜晚,嘴角嵌了丝浅笑。若是连同繁杂的心绪都能一并剪去那该多轻松啊。
咔擦。
剪刀无情,逐渐增多的长发堆积成一片黑泱泱的乌云。花岛闭上双眼,感受着它们擦过睫毛和脸颊,脖颈处忽然空阔起来,那片肌肤敏感地捕捉到了清晨的微凉。
再照镜子时,连自己都恍惚认不得了。
“哇!这样清爽多了。”他双手使劲揉着短发,好像一只抖毛的狗。
桂姨掩唇微笑,李猷之说:“我当年剪头的时候比他还激动呢。”
“衣服也该换。”花岛捏起衣裳一角,摇头道。
李猷之只得给他翻出衬衫、西裤和皮鞋。经指点,花岛总算学会了如何扣扣子,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这套西服尽可能妥帖地穿上,末了,闪闪发亮的星型徽章安在领口。
利落的装束更衬出眉宇、鼻尖、嘴唇和下巴俊挺又不失柔和的轮廓,他像猫儿那样眯起眼,对着镜子系上领带。
“如何?”
“人模狗样。”李猷之评价道。
花岛笑笑。
“不过——加入共和党可不是换套衣服剪个头发这么简单的事,你做好准备了吗?”
他抬眼望向流云舒卷的蓝天,风从发间穿行而过,也吹得衬衫猎猎作响。
“人的一生都在不断求索,我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只能说,此时此刻,我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欸 很喜欢吴先生这个角色 思索要不要为他写番外
第19章 第 19 章
瑞安十一年,夏。
大贺王朝举行了一场祭天仪式。只有太后、皇帝和一些老臣出席,其间谁也没有说话,就听着那钟鼓乐一声声响起,又逐渐弱下。
祝司童乘白鹿而来,有人询问:“祝司大人,为何今年天冷得厉害?”
一层金色的阳光洒落睫毛,红衣少年垂目道:“天地失常,冰河时代就要来了。”
“冰河时代?”
“黑夜无边,万物凋敝。”他说:“长则百年。”
狂风夹在窗缝中悲鸣,队士们收了刀枪缓慢归队,夜灯一盏接一盏亮起。青灯卫最终还是没能守住白玉关,他们与勤王手下的东马营会合,滞留桑水已经一个多月了,士兵暂住在广田寺中,物资、军粮都面临着短缺,战线还在不断地向南推移。
“根本没办法,对方的火力太强了。”东马营营长谭茨光说。
“我们可以于秋山两边布下伏兵,再派一百人做先头部队......”韩径夜将棋子摆上沙盘,拧眉思索。
“再打下去,耗的是我们的时间。”
“营长的意思是......放弃桑水?”
他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桑水一丢,下面就是和泽。”
“和泽是东北重城,青灯卫应该比我更了解吧。我想,可以在那里组织一次大反攻。”
韩径夜望向沙盘上那小小的一座城池,玄武纹的幡旗随风抖动着。
“队长!队长——!”忽然有人拍门。
谭茨光抢先一步出去,问:“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的?”
“有一群人嚷嚷着要脱队,我们已经拦住了,还请队长赶紧随我来。”
只见大雄宝殿前聚集了一群人,他们看到韩径夜便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领头的男子倒是十分眼熟,韩径夜记得他叫段载希,曾与花岛有些过节的。
“擅自脱队者一律视为逃兵,你们应该清楚吧。”
“队长。”男子站直了身子,很硬气地说:“就算要处死我也无所谓——但有些话我们不得不讲!”
“有什么事就好好的说,闹成这样是何必呢。”谭茨光拍了拍韩径夜的肩膀,示意交给自己处理。担任营长十余年,谭茨光早练得一身沉稳,不怒自威。与他相比,韩径夜确实还太年轻,太稚嫩了。
段载希喉结翻动:“异邦进犯占我山河,这口气没有人能咽得下,但......但战争到这一步,我们都明白武士|刀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了,整个幕府的体制和武器,都注定要被淘汰的。”
“一派胡言。”谭茨光道。
“若队长同意我们离队,今后我们也将与青灯卫并肩作战,一同抵御北国和伪燕,只不过我们将不再代表大贺王朝。”
“你们是不想当武士了?”
男子点头,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之前成为武士,我没得选。现在我想请求队长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纷飞雪片擦身而过,火光映照着韩径夜的脸庞忽明忽暗。
几秒的安静过后,他轻声叹息,把胸中无可奈何的悲凉叹成薄薄的一缕:
“我就有得选吗.......”他问。
段载希深深低下头。
“要走的就走吧!”谭茨光忽然大喊:“既然你们心已经不在大贺,大贺也不留你们。后面的战争只会更难打,那些心念动摇之人投机取巧之人现在可以滚了!愿意尽武士之忠诚,为大贺战斗到最后一秒的人跟我们留下!”
一霎时队伍炸开了锅,所有人都面临着抉择。
韩径夜有些困惑地看了谭茨光一眼,他不认为现在是允许引发骚动的时机。
“我们需要的是那些信念坚定的武士,”谭茨光低声解释道:“这样才可以保证队伍越战越勇,而不是越来越涣散。”
也许男人说得对。但望向这一支分崩离析的队伍,韩径夜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默默攥紧拳。
这时,有名小队士连滚带爬地抱住了他,吸着鼻涕道:“队长,我们别打了吧,大贺已经撑不住了,这是一场注定要败的战争啊!”
那年轻的面庞上泪珠晶亮,韩径夜如遭雷击般地怔住了,随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之前谁也没有见过队长动手打人。
“战争还没结束就认定了失败,这是一名战士该说的话吗!”
小队士倒在雪地里,哭喊:“请您清醒一些吧!”
“我告诉你,清醒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在战场上。”他眼眸冰冷地闪烁着,似乎有泪,但没有让它落下。
谭茨光一声嗟叹,摇了摇头。
这天夜晚,青灯卫与东马营流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士兵。他们留下了自己的□□,每人提一盏灯,扬扬背影被风雪吞噬。
雪上空留马行处。
/
花岛被编在第十二师第五排。刚编队的时候,排长说:“用刀的站左边,用枪的站右边。”花岛一人孤零零地站在中间,还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我确实两个都用过呀。”他指了指锈刀,又拿出吴岭南送的手|枪。
排长本着“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的原则勉强收下了他,花岛也就上了三四次战场,凭借异于常人的战略头脑和令对手眼花缭乱的野路子竟然还立了不少小功,随即被调到游击队混了个职位。
他们已经来到东海侯的势力范围,再往北便是潮口。排长思索着安营扎寨,好巧不巧,正在一路流浪的「时文馆」校长联系了他们,说可以为共和党提供校舍作为住所,但同时要求他们保护学生。
为了躲避战乱,新式学堂「时文馆」历经多次搬迁,终于在望云山南脚落定了。校舍面积大,地势易守难攻,是个绝佳选择。于是,风尘仆仆的士兵们牵着骡子、马,就这样在学生们好奇而胆怯的目光中穿行。
倒是有不少水灵的女学生的。花岛见前排小伙子开始躁动不安地搓起手,晃悠悠笑了。
白天难得无事,听着学堂里朗朗读书声,仿佛替人洗去了污浊。学校前广阔的菜园欣欣向荣,分门别类地插上了写有蔬菜名称的牌子,还标注了学名。恍惚间花岛怀念起战争开始前,自己与司徒老头一起种地的日子。
时间翻滚起来是很快的。
昔日那个兜着破围巾追逐黄包车的流寇花岛又到哪儿去了呢?
夜里,士兵们终于卧上柔软的床榻,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从国家大事聊到故乡,聊到女人,都落了几滴热泪。
“喂,花岛,”邻床那个眼角有疤的小伙子胳膊肘捅他一下:“说说呗,我看你女人肯定不少。”
“啊......”他含混不清地应了句,此刻开始觉得被褥里藏有跳蚤,腿部瘙痒起来了。于是换个姿势,说:“想听哪个呀?”
“哎呦,很得瑟嘛。”嬉笑:“那你现在最想的人谁?”
也许任何粗浅的形容与老套的比喻都无法准确勾勒出他的轮廓,花岛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暧昧地说:“他啊......是个美人。”
“哇哇哇,快仔细说说!”
要仔细说的话——
花岛时常怀疑韩径夜只是属于旧时代的一场迷梦,然而身体每一寸肌肤却无比清晰地留存着他的记忆,提醒他那人的存在。深夜因胃痛而惊醒时,点燃香烟升起的第一缕白雾,便是韩径夜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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