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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言罢,寒轩再无意多留,便推门而出。
出这淑毓馆时,已是晓月初升,风露清和。
见寒轩径自步石阶而下,溪见便暂却仪仗,一人相随。
“若瑄贵妃与魏穰逐轻皆出辖所,怕要沆瀣一气,再起风浪。”
“罢了。其二人力屈势穷,不过丧家之犬,放其西去,只当成全二人痴心。且思澄平已死,他纵是兵丰粮足,又有何用?朕当日乃正宫嫡后,有先帝遗诏,这御座尚如针毡,何况其一介无子侧室。他若有渐位之心,遑论朕,公主自不可善罢甘休。”寒轩斜倚栏槛,看得低处澄翠宫,唯几点幽冥,只似安之那疏冷面色。
“陛下不怕二人勾结之事,乃思澄氏自暴私弊,只为拉公主下马,为其后招清道?”
“此事明面上唯朕一人得利,始作俑者,恐另有其人。”寒轩浅叹,“怕是魏穰氏口中来访宫人,亦非思澄言所遣。”
“若此人一招即克住公主与思澄氏,乘间击瑕,一石二鸟,又略施小计,便除魏穰逐轻,如此老谋深算,滴水不漏,实是让人齿冷。”
寒轩小坐片刻,起身欲返,拾阶而上,淡淡道:“故而放那魏穰逐轻自去,亦是朕一着险棋。朝中风云万变,人情恟恟,还需那砥柱中流,以安民济物。便以此放虎归山之患,逼其回朝吧。”
北苑即在眼前,几步之遥,一重门外,便是那灯影通明之地。二人行于暗处,只觉那灯影似是遥不可及。
寒轩声如泠泉:“明日早朝,告诉朝臣,朕风寒不起,当静心修养数日,着景妃监国。你即刻去备快马,咱们连夜便去吧。”

自多年前岘山而返,寒轩再未出过国都。此行只带溪见与十数羽林精兵,快马加鞭,连夜出了宫城。
疾行一夜,数次更马,晨光熹微时,已去京城百余里。
东方渐白,行于田亩之间,见麦陇如云,清风吹破,远处一带清川,翠黛烟横。
身畔暗蛙争聚,鸟雀偶喧,迎袂风来,送点点麦香,寒轩不禁心绪稍缓,略添快畅。
那十数羽林本尾随其后,忽然听得溪见一声暗哨,那羽林为首者,立时催马行于寒轩身前,一行人便如此般将寒轩围于正中。
寒轩回首,才看得来路尽头,那连云垄麦后,有点点扬尘,心下便有轻重。
田畦行尽,即入山林。这争荣万木,漫山苍翠,似与当年并无二致。
隐隐似听得伐木丁丁,寒轩心头一震,眼中泛起一抹酸涩。
马入林间,便只得缓行,众人兜转半日,才隐隐看得深林间有几间小屋。寒轩扬手,有意前行几步,与侍众数丈相隔。
穿林过木,方看得真切,此地正是那年七夕,他二人相会之处。当日碧空露重,二人向月临风,坐于茅屋之上,共赏鹊桥银汉,瑞云来去,自在无极。
今日再看,那茅屋早已朽败不堪,不复当年清致。唯有门前几垛新柴,才知有人栖身。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寒轩不禁喃喃自语,举目看那参天古木,心中悲意横生,引得泪眼婆娑。
“你来了。”
身后一语,寒轩知是绥安,只强擦一把眼泪,转身时,又复那高华安闲之态。
面前绥安,已复粗衣短褐,背弓提斧。多年已去,那一身野气,已损兵折将,换做满面沧桑。
“我来接你还朝。”寒轩面如止水,不辨喜怒。
“我已厌倦持笏列朝,廷争倾轧,只寄心林泉,山栖谷隐,求一逍遥自在。且朝中振鹭充庭,自有堪者,可匡国辅政,燮理阴阳。”绥安不顾寒轩,只将背上木柴放于屋前,自顾自劈起柴来。
寒轩见其不以为意之态,心中便怯弱几分,又道:“魏穰逐轻外放锦都,适逢思澄平仙游,瑄贵妃治丧于外,若二人联手,当生大祸,国则殆矣。”
“陛下治朝,向来高瞻远瞩,自信笃深,不必忧心过甚。且我已非守土之将,三军亦尽在陛下掌中,若有忧患于前,陛下当研习兵法,严阵以待,怎可来此,探我这一介闲人。”
绥安落斧劈柴,刚劲利落,声声皆是响彻寒轩肺腑,寒轩一时无言以对。
“不想有朝一日,你我亦会横眉冷对至此。”寒轩浅叹,“你耿耿于怀的,还是中宫吧。”
绥安闻言,只停下手中斧钺,静立原地,不发一言。
寒轩一抹苦笑,解下披风,内着一件天青色素衣,不饰珠玉,更见那肌肤青白。寒轩前行几步,背对绥安,不敢轻露满面凄婉:“十六岁南国初遇,我就对他一见倾心。他饱览群书,文思奇绝,下笔如神,我一读便知,只有这样的人,才可做我此生最爱。只可惜,他自始至终,都无意于我。”
“那先帝呢?你既心有所属,怎又贰心于人,还骗得其江山所托。”
“你若说我窃取江山,然先帝当年,如何不是靠我里应外合,才得登大宝?我与先帝,不过相互辅就罢了。若说有情,也是夫妻之情。所谓夫妻,哪来那许多琴音唱和,举案齐眉,得一细水长流,风雨同舟已是万幸。与一见钟情,自是不同的。”寒轩只低头看脚边朽木枯枝,亦不敢看绥安,“且先帝在时,我绝无越雷池一步,当是问心无愧。”
“你人在宫中,势必规行矩步,但你日日都想着他,他始终都在你心里。”
“那又如何呢,他不过是我一夕美梦。我将其迫挟至此,立为中宫,世人皆道我多情□□,狂妄自专,但我何曾得到过什么呢?不过是一场空怨罢了。”
绥安不再答话,二人无声良久,唯有山间虫鸣,此起彼伏。
“我知你心头恨意难消,只觉满腔真意,竟被人轻易辜负。而我何尝不是如此?公主何尝不亦是如此?”
寒轩一声泣诉,于这空山中,听来愈觉凄凉。
“事已至此,公主何不现身?”寒轩回首相顾,那茅屋之后,转出一抹黛色。解开披风,才见是天若那一身红衣。
天若满面清光,只觑着寒轩,无奈道:“你果然洞幽烛远,知我一路相随。”
“是我早知公主耳目通灵,我难得出宫,必是大事,公主怎会置之不理。”
寒轩与天若,两人向来针锋相对,气势如虹。而此刻,却皆是一副柔婉凄清之态,绥安见此,心下亦生不忍。
“公主本非生事之人,此番种种,不过是为你。”寒轩披起披风,背对绥安,“情势所迫也好,我有意逼你也罢,如今四方云扰,朝中不稳。为不负先帝所托,亦为一酬你夫妻之义,你理当还朝辅政,拨乱兴治。我便在宫中,等你归来。”
寒轩略行几步,终是回首道:“我困不得任安之一世,总会有个了断。”
一众人等,策马而去。寒轩那马上英姿,掩映林间,纵生哀情。二人目送其远去,一行人只遁身那秀木森森中。
茅屋前,唯余二人,天若鬓边唯一朵艳红牡丹,再无金玉。平日那满面孤标,此刻早化为一水伤情。
“天阙也好,他那薄命的母亲也罢,虽天不假年,我却有一丝艳羡,到底他们在时,有人与之耳鬓厮磨,恩爱荣谐。而我与母亲,终不过是见弃于人,云散高唐。”
“公主自伤了。”绥安只侧身对着天若,不敢看其面中落雨。
“公主。”天若轻嗤一声,“自始至终,你都唤我公主。若你于我当真无半点情意,当日赐婚下嫁,你怎不抗颜直谏?”
“公主乃龙血凤髓,天潢贵胄,我不过一介山野匹夫,配不上公主。但公主心中清楚,凭当日绥安,可有自主之力么。”
“那磊寒轩如今万人之上,坐拥四海,你怎不知知难而退?”
“我与寒轩,本是一样的人啊。”绥安自知此言极伤人,却仍垂首道,“我二人,本皆身如蝼蚁,一无所有。虽造化弄人,我二人侥幸发际,以至金玉加身,大权在握。而当我与其相对,不论身在何处,都只觉两手空空,失路难返。你与先帝,生于贵戚权门,有亢宗之责,家国之任,不比我二人,身世浮尘,无所挂碍。殊不知,我等浮萍之身,了无牵挂者,一旦心有所念,才最绊人心。”
天若满面潸然,内中极痛,只强忍道:“于你心中,我只因诞生望族,身居高位,便无真情可言么?”
“绥安不敢。当日严冬送暖,那一碗热汤,想来你我都是真意吧。只是你我久居乱流,难不为其所扰,其中滋味,便也不复如初。今日掏心剖肺与公主一言,我非痴慕寒轩,亦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每每见到他,便可忆及,我白衣草履之时,我自己那满心澄然。”
天若闻言,止了雨泪,只轻拭玉面,坦然道:“如你所言,我久居高门华邸,从不知纵情山野,无忧无虑,是何等畅意。亦自幼见惯风浪,耳濡目染,早不知心思澄明,是何滋味。但纵我当年请嫁,是为破你三人之局,我于你,却从未动过权谋之心。”
叙叙至此,天若哽咽之中,忽起一丝决绝:“为证我清白,即日起,我便离宫远驻,居于漩水,领守城之将,保京畿无虞,再不入朝堂一步。”
“公主何须自苦。绥安不值。”
“若你有朝一日能明白我用心,我亦想见见莽夫骖尔,而非将军绥安。”
言罢,天若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那玄色披风下,一袭红绯,若隐若现,亦没于那重林之中。
看这深林株榾,听松涛阵起,绥安只五味杂陈。
静立良久,终是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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