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贵妃生前自有远虑,死后必有人尽忠。你熙氏百年,树大根深,内宫怎会无人?”
“‘人为利死,鸟为食亡’。娘娘看我府中今日落魄,尚可差遣何人?且树大根深者,如何只熙氏一门?”
梁勋闻言,只心中愈骇:“你是说公主?”
“老身不知,亦不敢妄加揣测。然若事关公主,老身尚有一言进于娘娘。老身虽足不出户,这满城风雨,亦听得几分。当年思澄氏与公主互通有无,意图夺位,实乃思澄平反间之计,只为将公主控于股掌,知其动向,以助先帝临朝,而非心有反意。然当日知情之人皆已作古,实情亦再难大白天下。”
梁勋知道其中利害,只愈发机警:“思澄平一向在当日珵骥王麾下,又远在西南,此事你又如何知晓?”
“当日我家大人遇刺而亡,老身奉旨入宫成殓,我家娘娘则命我暗中细察。老身偶然探得,紫宸千秋当日,瑄贵妃曾潜入宫中,欲刺公主于弘文馆。若非有笛声引得公主回头,公主只怕早葬身火海,灰飞烟灭。”
梁勋越听越觉齿冷,然心念一转,反问道:“你所言之事,本宫实难轻信。若当日熙霈遇刺乃延贵妃之计,其不惜骨肉相残,也要引得帝后二人离心,以图坐收渔利,那思澄氏,便不必牵扯进来。且若当日真刺死公主于弘文馆,既可引翊国将军猜忌,又可引外藩勤王,内忧外患,一石二鸟,实是妙哉。故暗害公主,不论成败,于延贵妃,皆是良机。”
绿艳闻言,定定驳道:“我家娘娘不过外戚,纵行此事,难道能复权回宫,执掌风云?如此大费周折,不过是便宜他人。”
“且不论此事,若真无利可图,而后延贵妃又怎会伙同那纪厉氏,借魏穰逐轻,调虎离山,兴兵生变。还不是见陛下上位,便亦动垂帘之心?”
“娘娘当日已满头华发,大限将至,要这帝位有何用?”
“那本宫真是糊涂了。依你所言,延贵妃无论如何,都是竹篮打水,白忙一场?”二人针锋相对,梁勋屏息凝神,不敢稍怠,激辩至此,只觉心乱如麻。
绿艳怔怔良久,长叹一声道:“磊氏一蓬门小户,却扶摇直上,登堂入室。娘娘乃故家子弟,却败北一方,孤老于外。成败如此,焉能不恨?且娘娘虽不曾明言,当日之事,只怕意在玉石俱焚……”言及此,绿艳语意愈发犹疑,久久才道,“且娘娘曾授意公主,若助其上位,望可追封皇后。”
“玉石俱焚?熙氏刁猾,自有妙计可独善其身。你休要满口胡言,公主岂会容熙氏作祟,当日先帝暴亡,熙氏不正是轻而易举便嫁祸于公主了么?”
“娘娘明鉴,先帝大行,若非公主排众登位,便是磊氏牝鸡司晨。任其一者,都是我家娘娘心头大患,怎会倒行逆施,作茧自缚?故先帝骤去,绝非我家娘娘所为。我家娘娘与公主往来,亦是魏穰逐轻当朝生事之后。老身明白,自娘娘观,仪制虚名,根本不足以令人如此呕心沥血,筹谋捭阖,遑论舍命相搏。然我家娘娘一生皆在侯门玉阙,所求所制,自与娘娘不同。且娘娘自己亦是贵妃,岂会不知富贵浮云,恩幸不常,外人眼中当朝嫔御,举国供养,实则一无所有,唯剩虚名罢了。”
梁勋闻言,心思纷乱,了无头绪,只定定坐于堂上,看这满室萧条,亦看绿艳眉目铮铮,心中激怒,便暗弱几分:“经年已过,故人凋敝,说这些还有何用。且说到头,若非当日熙氏多行不义,残害忠良,为一枚珠玉便谋害藩王,先帝亦不会揭竿而起,熙氏只怕尚可正位终老,得呈宗庙,风光大葬。”
绿艳一向沉稳,然听得此言,却大惊失色,急急分辨道:“老王爷之事,断然与我家娘娘无半点关联,又何来什么珠玉之故?年深日久,老身所言,娘娘只怕不信。当年珵骥王入了宫,祈皇虽有意夺取兵权,却也不敢单刀直入,只留其居于仪南殿,以千山万嶂屏相困。谁知翌日晨起,宫人去探,其已不知所踪,自始至终,我家娘娘都未曾与之谋面,遑论夺什么珠玉。”
梁勋一听,复激起道:“荒唐,若非熙氏心狠手辣,哪来其冠上那一点柔蓝。”
“那簇蕊裁红冠?娘娘所言,老身不明。”
“你岂不知,那冠心一颗蓝宝,乃当日珵骥王冠上所佩?”
绿艳面中愕然愈重,只哀哀道:“当日此冠初成,尚在仪天阁开光,遑论宫众,纵是我家娘娘,都只见过图样,未曾得见真容。后待得礼成,此冠入茂苑殿时,便如今日情状,未曾改过。个中究竟,老身实在不知,想来娘娘亦是清白。娘娘当日盛宠,恩赏不绝,形同此物者,库中亦不难寻见,何须刺杀藩王,引得朝政不安,实是得不偿失。”
梁勋再难自持,眉心深蹙,扶月知起身,威然立于绿艳身前:“当日领宫回禀,茂苑殿焦土之中,亦未见那簇蕊裁红冠,想是你带出宫外。你且将其取来,助本宫得破此局,本宫放言于此,待得来日事毕,便将此冠与熙氏合葬陵寝,你自可心安。”
绿艳跪坐于地,只苦笑一声,艰难起身,扳起寝殿中一块地砖,取一只锦匣,锦匣内便是那簇蕊裁红冠。多年已去,那金玉之光早已暗弱,连金丝银缕间亦有积尘。
绿艳回身,将那锦匣恭敬奉于梁勋身前:“若此冠可伴娘娘千古,也不枉老身经年殚精竭虑,护其周全。一切有劳娘娘了。”
月知顺势接下。梁勋看绿艳面中那苍颜老态,亦生一丝不忍:几十年深宫起落,他终是落得孤独终老,晚景凄凉。
自出熙府,梁勋便上那一驾小车,赶回宫中。
甫入宫门,便改轿辇,急急向典琮司去。梁勋从未至此,典琮司内侍从闻讯,一时惊慌失措,齐齐跪于身前。梁勋已难顾仪表,才踏入阁中,便扬声道:“去取祈皇佳延皇贵妃那一顶簇蕊裁红冠的图样来。”
宫人翻箱倒柜,半晌之后,才两股站站,呈于梁勋面前。梁勋抬手,月知便将那冠自匣中取出,放于梁勋手上。
梁勋只看一言,便大惊失色,那图样之中,牡丹花蕊处,未曾有过一块蓝宝,而是一颗明珠,然手中冠上,分明是那一抹靛色,熠熠生光。
身畔月知见此,亦是瞠目结舌,只抱那只锦匣,呆立原地。
梁勋转身便走,月知一路小跑才追上梁勋:“娘娘,现下要去何处?”
“去仪天阁。若非典琮司之故,那鬼魅定是藏于仪天阁中。”
二人一路疾奔,穿过重重宫苑,才见那山色间,一条幽幽栈道。
仪天阁之所以为宫中圣所,供奉神龛,便因其立于山巅,居高临下,与其余宫室遥遥相距,只有一条栈道,沿山蛇行。
此时已月华初上,漫山清晖,远处仪天阁一灯如豆,秋风飒飒,送入骨清寒。行于山间,梁勋衣袂翻飞,如暗夜中一点流萤。行于峭壁之上,山下便是乱石嶙峋,略瞟一眼其下峻岭奇岩,便心有戚戚,教人望而生畏。然此时梁勋,已不知安危,一眼只盯着那山巅楼阁。
梁勋初次入仪天阁,见阁中满殿神像,百盏青灯,于夜下如梦似幻。
此时有法师相迎,梁勋早顾不得礼数,只唐突问:“敢问师傅,祈皇年间仪天阁往来记档可还在?”
月知见法师面有难色,便道:“陛下入宫当年,熙氏晋封贵妃,是祈皇十七年。”
那法师未曾答话,只稍稍颔首,引梁勋入后堂藏经阁中。徒众上下遍寻,不时便有书簿奉于梁勋身前。
匆匆翻过,档上所录之名,梁勋皆不曾听闻,唯有一个,梁勋只看得触目惊心。
“月知,陛下今日出宫,去了何处?”
“今日中宫生辰,陛下与中宫此时正在萧府旧邸,于桃林之中幽谈赏景。”
梁勋闻言,一把丢下卷帙,手中只提着那簇蕊裁红冠,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
仪天阁在峭壁之上,中有一段架于两峰之间,两侧皆无所依傍。梁勋脑中一片混沌,多年来种种疑窦,一一浮于眼前,搅得耳中嗡嗡作响,故而奔于那悬桥上,听得朽木嘶哑作响,亦未有丝毫骇惮。
方行至桥中,此处无山树遮掩,曝露于两山之间。月色如泻,投于周身,照于手中那顶簇蕊裁红冠上,掌中一时熠熠生辉,光华万千。
未行一半,忽听得一声嘹唳,月知一声惊呼,见一只鹰隼,正振翅而来。月知欲挡于梁勋身前,而那猛禽未有丝毫迟疑,重重钻入月知怀中,二人不堪其力,撞上身后栏槛。那扶栏年久失修,已内中朽坏,顷刻轰然垮塌。
两山间,只看得两抹清影,飘然坠落。
二人落于嶙峋山壑间,寒轩一路跋涉,一路泪流不止。终是于泪眼婆娑中,看得山石上,梁勋一张青白玉面。
梁勋神色安详,一身妃色宫装,已是大半暗红,那孱孱瘦骨,藏于其间,直教人生怜。身后岩壁上,有一片喷薄鲜血。月华下,落于寒轩眼底,只如锥心,不堪一顾。
寒轩从未于人前如此失态,此刻只纵身上前,一把抱起梁勋,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梁勋双睑低垂,面中有点滴血色,寒光下,更见其纤柔意态。
寒轩忆及十四岁初见梁勋时那清妍风致,二人言笑晏晏,一路相伴。而今却已天人永隔,连那清癯瘦骨中点点余温,亦不可暂留,为这秋风裹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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