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思澄平将那枯手,缓缓触及思澄言玉面,细细摩挲,满面慈爱道:“言儿,为父撒手人寰前,尚能见你一面,已是铭感五内,此生无憾。你且回宫去吧,向磊氏陈情领罪,为父一人之过,毁尸鞭骨,悉听尊便。家中上下,若得保全,则为万幸,若时乖运舛,亦是天命难违背。为父心之所念,唯你一人。只愿你可安养余生,不至披艰受辱。”
思澄言再无哭求,不过默然垂泪。事已至此,局中诸子,皆是走投无路。
待思澄平沉沉睡去,思澄言只悄然而出。家众皆候于前堂,见其魂不守舍,不免心生惶恐。
思澄哲身畔,乃其五岁幼子,牵衣而立,神色怯怯。思澄言怔怔看着,那满腑哀切中,竟生一丝决绝。其行至孩童身前,绽出一抹倦笑,俯身平视,轻抚其前额。
“晰儿,唤姑母。”思澄哲尚战战兢兢,怕稚子失仪。
“姑母。”孩童语带奶气,直教人生怜。
“思澄晰,日月沈晖,三光寝晰,好名字。”思澄言展颜浅笑,起身问淮清,“枝雨现人在何处?”
“大人别院安置,正用午膳。”淮清看思澄言面中含笑,自知别有要事。
“晰儿,姑母久不归家,路陌生疏,晰儿愿陪姑母走走吗?”言罢,便牵起稚子小手,向堂外行去,只侧首一句,“尔等不必跟来,且去祠堂等本宫。”
稚子想是害怕,一路一言不发,步履迟疑。思澄言便将其一把抱起,莞尔一笑,“晰儿行累了,姑母抱晰儿好不好。”
孩童神色微凝,只微微点头。淮清于一旁撑伞,思澄言便抱着手中幼侄,急急向西路角门行去。
见思澄言步履如飞,孩子心中惊惧,不禁放声哭了起来。见此情状,二人亦无暇顾及,只愈发加紧脚程。
到角门边,思澄言将侄儿放下,半跪于地,殷殷道:“晰儿,听姑母话,淮清姐姐带你去个地方,那儿不用读书,没有师父管教,还有满山蝴蝶,万里翠竹,晰儿可以尽情玩乐,晰儿说好不好?”
孩童想是从未离父母半步,只大哭不止:“我要娘亲!”
“晰儿不哭,等蝴蝶尽了,府中的金英都开了,便送晰儿回来。”思澄言面中虽是笑意,却自可辨其眸中难色。
“晰儿不去!晰儿要娘亲!”
见孩童哭闹不止,思澄言起身对淮清道:“我与逐轻那一处别业,旁人皆不知晓,当日为防不时之需,在院中水缸下藏有金玉,够你二人一世之用,你快马加鞭,带晰儿前去避祸,待风波稍定,本宫自会与你联络!”
思澄言那一时急语,却骤然寥落,自伤道:“若本宫未得自保,身败命殒,你定要好好护住我思澄氏这仅存薪火。”
“娘娘!”淮清一时语塞,只痴痴望思澄言那满面雨痕。
“无人知晓么?臣下已然知晓了。”
一语如惊雷,激得二人心下一片冰凉。二人认得那声音,回首而视,见枝雨正立于身后,神色凝然。
“娘娘贤身贵体,玉叶金柯,做此自伤之语,臣下实是惶恐。”
思澄言见此情状,只呆立原地,双唇颤颤,不出一言。
相峙一刻,枝雨不虞,思澄言竟骤然跪于身前。此处一地泥水,那一身宫装,便顷刻间尽是泥污。
“娘娘这是为何?”枝雨忙上前搀扶,然思澄言只利落撇开。
“本宫知你乃磊氏心腹近臣,然本宫仍要求你一次,求你放此子遁去。本宫罪人一个,死不足惜,然我思澄家血脉,不可断绝于此。若你今日高抬贵手,本宫来日必感恩戴德,涌泉相报。”
思澄言虽跪于地,却面有铮铮。雨珠自其头顶淋漓而下,虽是夏日,亦是入骨森寒。
枝雨虽久在宫闱,历尽风波,却是心思纯澈之人。呆立良久,只长叹一声,转头步去:“来日若东窗事发,还请娘娘保我。”
思澄言喜极而泣,未及起身,双手死死扣住孩童双臂:“晰儿,记住,若人问起,此后你便不姓思澄了,你姓魏,在漩水边长大,记住!”
言罢,将孩童一把推入淮清怀中。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却也只被淮清揽于身前,带上马背。
见淮清策马而去,思澄言满面颓唐,一身狼狈,向内院行去。行至半路,便听闻那谢惑堂中,隐隐有哭声起伏。
第46章 归骖
梅烂荷圆六月天。
时入荔月,溽暑炎炎;千顷翠澜,佳木阴阴;天香琼蕊,幽芳藉藉。
寒轩自顾缘宫探罢梁勋,正携依仗出殿。梁勋事丧自苦,寒轩不忍,心头多有愁闷,便不曾回曜灼宫理政,由溪见相伴,信步闲庭,欲稍散心结。
时近黄昏,只见青霄烂漫,一抹斜阳,照得这九重玉阙一片暖红。
自那鸿书之变,一月有余,公主只幽居府中,再无异动。朝中亦云过天空,水不扬波。然寒轩只觉那风平浪静下,自有人引弦张机,暗箭待发,教其不敢稍有懈怠。
寒轩素爱去沉香亭,纵茂苑殿付之一炬,那虹桥柔波尚在。寒轩坐于水畔,看那断壁焦土,面色沉如秋潭。
“近而公主可有异动?”
“自公主禁足,旧邸戍卫皆换做宫中亲信,连传膳送水之人,都细细筛验。数十日来,并无风吹草动。”
“公主城府深沉,身后根株结盘,怎会一击即溃,必要卷土重来。”寒轩擎支新荷于手,轻弄凌波,“枝雨可有音讯?”
“前日枝雨来书,自五月十四思澄平不讳,瑄贵妃留于家中,举哀治丧,待理七事毕,便可起驾回宫。”
“朝中日日有人谏言,当严惩公主与思澄一族,格其非心,永绝后患。朕以白事为托词,迁延推宕,行缓兵之计。然待得瑄贵妃回宫,只恐更无宁日。那思澄氏若料得如此,怕是不敢还朝。”
“为其一家老小,更为那魏穰逐轻,他必践前诺。”
夕阳日暮,折花临水,看那红荷绿芰,寒轩一时也神思茫然。
忽而见青叡行来,寒轩明白内宫又有事端,虽是心中厌极,却也只长叹一声,起身待其行至身前。
“禀陛下,那魏穰逐轻割脉自尽,为宫人所查,现下御医正于淑毓馆救治。”
寒轩不着波澜,只淡淡道:“既为人所查,想是无甚大碍。他幽闭于斯数月,怎的今日想起自裁?”
“事出突然,臣下尚不明了。”
“那便传轿,随朕走一趟北苑。”
淑毓馆乃一座小院,便植篁竹,清影萧疏。
入得室中,见竹榻之上,数名戍卫,正死死按住魏穰逐轻手脚,一旁御医才得以细细包扎。室内吵嚷纷乱,一片狼藉。
寒轩见此,不免微含怒气,厉声道:“七尺男儿,更曾是朝中英将,竟于此自戕生乱,当真是懦夫竖子!”
逐轻闻言,止了挣扎,瘫于榻上,两行浊泪,簌簌而下。
寒轩对宫众喝道:“尔等退下!”
溪见闻言,出言劝阻:“此人暴戾恣睢,心有不轨,为安危计,请陛下三思。”
“无妨。若朕遭不测,公主必登大宝,你以为瑄贵妃尚得苟活?”寒轩一抹浅笑,逐轻只横目而视,却难驳一言。
溪见放心不下,留下一句“臣下就在门外”,才阖门而退。
寒轩立于阁中,几许夕阳自窗纱而下,将那镂雕纹饰,印满寒轩周身,照得寒轩一张玉面,一半红绯,一半幽暗。其转首看逐轻,泠然道:“关了你数月,你都可安常守份,怎得今日骤然生事。想来并非暑来人躁,才教你万念惧灰,想一了百了吧。”
“事已至此,我便不怕你知晓。”逐轻结语良久,才咬牙道:“六月二十是我生辰,贵妃暗遣宫人,打通关节,送些补身之物。宫人去时,与戍卫攀谈,我立于门内,听得其言语,才知公主尺书之祸。多年来,我只当家父之死乃家贼内争,不想是那思澄氏伙同公主,私心自保之故。我认贼作父多年,还险险做了其乘龙快婿,如此无知愚昧,有负孝义,焉能不恨?如今我乃笼中之鸟,再难手刃贼子,报仇雪恨,唯有一死,方可稍慰亡父在天之灵。”
“那思澄平已死,公主亦群臣弹劾,幽闭家中,你自可稍安。”寒轩看其满面潸然,只愈发冷冽,沉声道:“‘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闭门割腕,只教人笑话。”
“我深陷缧绁,求死都难。到底是你个毒妇心思高绝,将我困于此处,刀剑离身,又居无梁之殿,手边更无一可用之物。我只可等宫人送饭之时,才可破其碗,取其尖锐。”逐轻卧于榻上,不看寒轩。那几缕残光,落于其面中,尽现萧索之意。
然寒轩心之所念,却在别处,故不曾生恼:“若你真手无寸铁,当日一支火矢,是从何而来?”
“不过竹枝一柄,徒手掷而。”逐轻恨恨道,“我本以为是旁人求救,我若知是你,只恨不能槌骨沥髓,如何会救你这毒妇奸邪。”
“你少在此大义凌然,趁口舌之快。当日你早知是朕,才施以援手。只因你心中清楚,若他人上位,你二人,皆将万劫不复。”
听得寒轩此言,逐轻只面有轻色,再不出言。
“祈皇昏聩寡能,沉于声色,取而代之,乃民心所向。你口称尽忠,多生事端,以彰高义,不过沽名钓誉尔。若今日御座之上是那思澄言,你可亦会大义灭亲,效死输忠?”
寒轩见逐轻眉目之中有几分暗弱,便知所言已达其心腑。便一改凌厉之色,温言道:“念在你救驾有功,而思澄平已死,不必等贵妃回宫,你不日便外放锦都,以文职而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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