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白,细雨如丝。思澄言放下车帘,再不忍看。
因是归家,思澄言着意妆饰,虽不及宫中华贵,好歹是望之绝尘。
车到府门,门前早已跪了一地家众。思澄言早年丧母,父未曾续弦,嫡出唯其一人。家中兄弟,皆是庶子。故而脚边之人,思澄言皆不熟稔。其对思澄言,亦不过忌惮。
为首者,乃异母兄长思澄哲。其恭敬道:“家父病势甚笃,缠绵卧榻,未得相迎,望贵妃娘娘恕罪。”
思澄言不以为意,只问:“父亲人呢?”
“在谢惑堂中。”
思澄言唤众人起身,便扶淮清,向府院深处行去。
天色阴沉,穿堂过院,见暮寒庭院,雨藏烟闭,一派萧索。思澄言一睹此景,不免心有伤怀。行经一处,见唯殿基焦土,不见屋室,便问身畔家人:“那本是父亲书斋,怎的没了?”
“娘娘有所不知,家中莫名走火,孱颜斋不幸焚毁,一时未及修缮。”思澄哲答道。
思澄言心下一抹隐忧:“何时之事,因何而起?”
“不过半月前,那一日夜半时分,骤然火起,待家众惊晓,已火势半盛。事后查勘,亦不知因由。本意府中仆妇偷盗,火烛不慎,然细问下去,却无所获。”
思澄言闻言不语,只默默挪步,倒是淮清于身畔低言:“如此萍踪无影,来去自如,倒与宫中数次波澜如出一辙。”
思澄言微微颔首,不发一言,默然向思澄平所居谢惑堂行去。
入了院中,见一切如旧,两棵家槐,停僮葱翠,绿云如盖,却只荫得院中愈发晦暗。推门而入,室内尚洁净,然自有一股腐朽之气,案中摆一只药碗,半碗残药,早已凉透。
只一眼,思澄言已目中含泪,殷殷喊了句:“父亲,言儿回来了。”
听得内室一丝响动,思澄言奔于榻前,一把跪于床边,涕泗横流:“父亲,言儿不孝。”
榻上思澄平,已早不复那英气干练之态。此间之人,自白发始生,便一泻千里。此时思澄平,早是皓首苍颜,朽木之姿。当年那眸中精光,亦已成一片混沌。
见思澄言来,其眸中亦有晶莹,缓缓抬手,抚上思澄言鬓发:“言儿,为父对你不住。”
“言儿无用,未得掌权上位,未可保家中平安荣华,保父亲尊养安乐,当是言儿对不住父亲。”
“为父年迫日索,不久于世,此时心思最为明澈。缠绵病榻之时,为父总想,若当日将你嫁于那魏穰逐轻,你当是花好月圆,喜乐平生。为父有女儿尽孝于前,亦可含饴弄孙。咱们一家团圆,共聚天伦,总好过这些年,两相牵挂,日夜难安。”
思澄言只死死握住父亲一双枯手,哽咽难言,终是婉言一句:“父亲糊涂,若那岘山帐外,女儿未探得风声,你我父女,纵是团圆一处,亦是阶下之囚。父亲当日决断,女儿绝无怨言,你我父女一心,不过为保家门无虞。”
“磊氏势盛,内宫如虎尾春冰,你身寄虎吻,步涉渊水,隐忍多年,受尽磋磨。你母亲在天有灵,定要怪罪为父的啊。”言罢,思澄平两行浊泪,亦落入蓬发之中。
“女儿有负父亲多年教养,势穷力竭,长锁深宫,一事无成,有愧劬劳之恩,母亲亦会怪孩儿不知尽孝。”思澄言强颜一笑,“磊氏尚有仁心,自父亲引退,便再无穷追,如今又放女儿归家事亲,连逐轻,亦可锦都为官。女儿乐天知命,再无所求。”
“如今磊氏如日中天,你乃涸泽之鲋,其自不惜施恩博名。来日若起风浪,你便是心头大患,不可不除。况昔日之事,若为其知晓,其岂能容你?”
“时局震荡,磊氏早已自顾不暇。父亲与公主知交援引多年,若生不测,女儿尚可求其荫蔽,父亲无需忧心。”
思澄言款言安慰,然思澄平却愈见凄怆:“你休要忘了,当日弘文馆一支冷箭,是你引弓而发。且公主决绝狠辣,更甚磊氏,为父只怕你到时进退无所,道尽途穷。”
思澄平长叹一声:“为父一生谋算,兀兀穷年,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晚景惨淡,早知今日,当初不如闲云野鹤,不入此局中去。可惜再无可回头,为父作孽太多,只恨天不假年,未得偿清恶果,还要连类爱女。为父有愧!”
言罢思澄平急喘几声,便昏死过去。思澄言惊慌失措,只跌扑出门,大喊“来人!”
家众闻声蜂至,思澄言只颓坐阶上,失魂落魄,垂泪不绝。檐下雨落如柱,只将其半身芽色宫装,打得一片萎靡。
家众见此,亦劝不得。还是思澄哲躬身道:“医官回禀,父亲一时气动,痰涌气滞,现已无碍,娘娘放心。娘娘一路车马劳顿,还请娘娘挪步行碧阁更衣,玉体为重啊”
见思澄言没有反对,淮清便扶他一路向旧阁行去。
玉阙高邸,皆以临山为贵。思澄言闺阁远在府宅深处。依山而上,花木掩映中,一座小楼,居于高丘,依稀可远眺锦都。
山行未半,于游廊之上,隐约见枝雨由一羽林相伴,形色匆匆,向前院而去。
二人心知不好,思澄言便道:“你且去看看。”
见淮清疾步离去,思澄言怔怔良久,终是独步山行,入得行碧阁中。
离家多年,家众纵有心打点,阁中亦难免朽坏。天色阴晦,淫雨霏霏,则更见败色。推门而去,幽光斜照,室内一股腐气,扑面而来。
徜徉闲步,重温旧梦。其细细摸索,妆台暗格之中,藏一枚玉韘,已是积年旧物,那纹饰凿刻间,都有细尘。那是当年二人相伴骑射,逐轻所赠。
思澄言黯然伤神:若如父所言,当年得嫁良人,二人真可伉俪情深,白头偕老?情深如天阙,与寒轩亦曾生嫌隙。所谓相濡以沫,白头相守,不过是世人美梦。年深日久,都有情淡之日,不如自己与逐轻,一世相望,常留残念,才得永葆柔情。
垂首沉思间,听得有乱步疾奔。方回首,便见淮清满身雨露,冲入门来:“娘娘,臣下藏于壁间,听得内宫来报,公主欲争虎符,却遭磊氏反将一军,老爷与公主当年鱼雁往来被磊氏公诸朝野。眼下群臣激起,弹劾公主,府中亦恐难独善其身。”
思澄言一时六神无主,只急急问道:“父亲与公主往来书函,磊氏从何得来?”
“娘娘,那孱颜斋被焚,想是磊氏为夺书信,又防娘娘觉察,才消踪灭迹。磊氏此举,本为曲突徙薪,以备不测,不料公主横生逆起,磊氏无计可施,当是制敌自保为先,如何顾得了咱们一门死活。”
思澄言面色青白,复追问道:“群臣弹劾?那磊氏如何应对?”
“磊氏借机将公主软禁家中,旁的只道尚需从长计议,并无定案。”
思澄言魂惊魄惕,立于原地:“先帝已去,再无人知晓其中情由。杀魏穰闻道,保公主,探岘山,传孕讯,谋后位,桩桩件件,旁人都可以一面之词,曲解粉饰,颠倒黑白。我与父亲过去种种,纵是意在保先帝上位,于磊氏而言,亦皆可视为谋逆之行。”
淮清亦满面恓惶,慌张道:“娘娘该如何打算?”
思澄言沉吟良久,犹疑不下:“此事到底还需同父亲商议。你先去谢惑堂,若父亲转醒,便将此事缓缓禀明,你自知轻重。容本宫再想想。”
淮清见思澄言愁态,纵放心不下,却也只得从命。
思澄言独立阁中,看得那潇潇急雨,溪桥花堕,心事只如残红。
待思澄言再入谢惑堂时,已是新扫蛾眉,密拢青丝,一派娴静之态。见淮清正喂思澄平服药,便接过药盏,坐于榻边,一勺一勺喂那半碗乌汤。
才喂几匙,思澄平略略抬手,思澄言便放下药盏,用袖中巾帕,细拭思澄平嘴角。
想是见惯风浪,亦已泣诉衷肠,方才情愁大动,再经此事,二人却皆有泰然之色。
“两虎相争,必殃及池鱼。你我怕是难逃此劫。”思澄平淡淡道。
“深宫数载,女儿一直在想,放眼宫中,磊氏容色最次,尚不如梁氏妍丽;亦非世家出身,不比我幼承庭训;论慧心机变,更不如景妃。当年封后之时,我只当其不过凭深沐皇恩,两人情深之至,其才可径行直遂,平步青云。而今看来,磊氏深谋远虑,相机而动,我等皆是是不敌。”
“情深者,唯先帝一人尔。”思澄平闭目道,“磊氏亦非无情,不过是不如先帝情深似海。故而不似先帝,患得患失,总有掣肘。其实你我心知肚明,凭那把修罗刀,磊氏自可无所畏惧。无畏,则无往而不利。”
思澄言默然良久,只看那两棵庭槐,忆及幼时承欢,岁月静好,想来路艰险,前程微茫,便再难自持,两行清泪,只无声而下,“请父亲明示,如此急湍乱流,孩儿当如何避其锋芒,保全家人?”
“为父行将就木,本就不求荣华声色,早备得一副上好鸩药,若可以一死,换清名得正,换你余生无忧,已是再值不过了。”
“言儿是父亲之女,当与父亲荣辱与共,怎可妄悖孝义,苟且贪生!况纵父亲仙去,以其二人心性,念我思澄氏兵众粮足,必行株连之祸,好斩草除根。”思澄言伏于榻前,望父亲面中沟壑,想当年椿庭萱室,只如华茂春松,三人其乐融融,时至今日,不仅与母亲天人两隔,父亲亦已成叶落枝残,不觉心下愈怆。
“于磊氏,若你引咎自责,出首请罪,全家上下,尚有一线生机。为父看着公主长大,自知其心性,若其非志得酬,必兔死狗烹,我思澄氏,唯有薪尽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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