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轩应声称是,心中暗忖:魏穰逐轻颇有帅才,若容其身先士卒,领兵上阵,恐陷天阙于险境。故留于京中,徐徐图之,当是权宜之计。
撤了早膳,寒轩本欲去蓝泽处宣旨,却被皇帝一语唤住:“昀嫔向来简素,今日封嫔,当悉进礼遇,以添妆奁,便着典琮司制一新冠,名为山枕遗芳,以增其容色。”
听得头冠,寒轩念头忽起,只回身跪下,敛容不语。
皇帝颇为诧异,问道:“有何不妥么?”
“臣下忆及一事,事关国政。只是经昨夜之事,寒轩亦身染是非,自当避嫌,故不敢轻言。”
皇帝愈发纳罕:“你且道来。”
“陛下曾命臣入仪南殿,以查当日珵骥王之事。臣下一无所获,则未曾回禀。方才听陛下提及冠冕,才想起当日问询宫人,有人道那珵骥王所配头冠,乃一顶平川烽火,其上有一颗蓝宝,璀璨异常。而陛下想必记得,延贵妃那簇蕊裁红冠上,亦有一点盈蓝。臣下耳闻,珵骥王入宫之时,此冠尚未出典琮司……”
皇帝闻言,登时大怒,鼻息愈重,听来心惊。皇帝极压怒意,咬牙道:“你且去查!若为一金石珠玉,引得烽火连城,则实是妄置天恩,朕必不可容他。”
寒轩领命,复欲行去,却见一宫人入殿。寒轩略有意外,向来入殿通传,都是先报呈殿中掌事,而那宫人,却径自向皇帝行去。
寒轩婉立殿中,听得其耳语:“陛下,密宫大人有要事求见,事涉……茂苑殿。”
回首一顾,见皇帝那眉间怒意,顷时添了点点悲色。眼中猛火,亦成一汪秋潭,似起涟漪。
见寒轩未去,皇帝淡淡道:“你且去昀嫔处传旨,延贵妃之事,容后再议。你先退下。”
寒轩出得殿外,透过那碧橱绿纱,见有一宫人,穿戴华贵,自偏门入殿,款步到了皇帝身前。
不意皇帝心思突转,寒轩尚在雾中,但见皇帝郑重其事,便知情不好,不便间听,只如常向嬉醉轩去。
自寒轩入宫,此乃初次入嬉醉轩。
嬉醉轩位高地偏,晓雾秋霜里,别有翠殿幽栖。雨洗苍苔,风摇朱户,步云阶而下,见道旁石兽,久历风雨,已半隐蔓丛之间。屋后数株茶树,得烟岚常伴,更见青润。
寒轩轻扣铜蠡,静候一时,听得幽微一声鹰嘹,更觉这离宫别殿,自有野趣。
不过须臾,芝鸢便来应门,引寒轩入殿。殿中陈设清简,不见华靡。蓝泽幽坐殿中,想是方沐浴过,一头青丝如瀑,如墨绸绿雾,散于脑后。
寒轩含笑演礼:“臣下特来恭贺娘娘荣升嫔位。”
于寒轩面前,蓝泽倒少怯懦,只恬然道:“托大人的福。”
“陛下更命人打一只山枕遗芳冠,娘娘眉目清妍,配娇春丽蕊,必是举世无双。”
寒轩本是笑意盈盈,蓝泽却一时冷寂,幽幽一句:“入宫二十载,才得赐一冠,到底是我无用。”
看蓝泽妆台之上,一只小巧银冠,偶生几朵杜宇,不过以琉璃簇就,非贵重之物。隐隐见萼叶间多有积尘,想是陈年旧物。
寒轩见此,只可宽言相慰道:“终得拨云见日,尚不算迟。”
蓝泽却眸光一凛:“陛下昨日问我入宫多少年岁,我答我自麟皇年间,便拘养于内,如今已二十余载。陛下不过不以为意,只道:‘你倒是一味闲云野鹤,躲懒宫中了。’”
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蓝泽言语浅淡,然二十载空房冷暖,如何不是锥心之痛。
寒轩尚未及劝,蓝泽却轻笑一声:“今宵欢愉有何用,倒不如万古安枕来得洒脱。我既二十载年华徒纵,便要比他多活二十载,才算心下稍慰啊。”
见蓝泽自宽,寒轩微生喜色,只执手低语:“只要娘娘心意坚决,这宫中,陛下便是最好对付之人。”
蓝泽含笑起身,行至窗边,一声急哨,便见一只鹰隼,乖巧落于窗前。蓝泽轻抚其背,浅笑道:“古人云:‘取其向背性,制在饥饱时。圣明驭英雄,其术亦如斯。’何止调兵遣将,宫中窃宠得幸,莫不如是。”
尔后数日,蓝泽一扫颓势,扶摇直上,已成专房之宠。旁者虽多怨语,却只如微风偶作,纵览宫中,这一池浑水,到底是波澜不惊。
天阙驻于漩水,多有观望之意。战事暂缓,皇帝亦是起居如常。倒是那簇蕊裁红之事,皇帝再未提一语,寒轩心有戚戚,亦不敢轻言。
正巧今日梁勋来书,观其隐语暗号,便知其安好,寒轩心中添了几分畅意。其书中言及,天阙虽是骤然起义,然行伍整肃,后备充裕,分毫不乱。此言倒教寒轩心中略起几分暗尘,细想去,却不得分明。
宫中诸事繁杂,寒轩亦无多余力,劳形一日,待得月华初照,目送蓝泽入了德驰殿,寒轩交代一二,便欲携枝雨离宫。
自德驰殿出,必经茂苑殿,才可至穹汉门。每过此处,寒轩都举目而望,长洲茂苑,飞阁流丹,煊赫无匹,只是命途跌宕,覆手而空,不觉心生怅惘。
见寒轩面有清愁,枝雨便问:“陛下未曾追查,大人是怕别有隐情,其将东山再起?”
寒轩见枝雨纯良之态,不觉含笑:“我只怕我们万事顺遂,却是早落人毂中,更有后患。”
枝雨神色微抿:“跟了大人多日,大人心中忧患,总似多于旁人。”
寒轩一抹苦笑:“居安思危,安不忘虞,总要好些。”
至此二人止语,相携前行,向穹汉门去。
然未行几步,听得身后有人唤了句“领宫大人”,二人回身相顾,见十数宫人,严装冷面,立于夜色之下。其为首着,穿戴仪制与寒轩无二,寒轩便知不容小觑。
见四下并无旁人,寒轩二人不觉心惊。头上一顶流云惊凤冠,更觉不堪其重。
寒轩尚谨慎观望,那边却言辞恭谨:“领宫大人无需惊骇,本座是密宫,宫中出了要事,需大人与本座同去,恐要阻大人归程。”
自入宫后,便不曾拜会密宫,宫众亦是讳莫如深。此时骤至,寒轩亦恐横生枝节。
“不知何事,要大人如此周折。”寒轩与其客气,可那边眉目淡然,了无颜色,更添寒轩心忧。
“大人随我去便是,宫中规矩,怕是不便宣之于口。”
寒轩只得随行。见其去处,分明是那茂苑珠宫。寒轩一语不敢发,默然前行,那十数宫人,则持灯同往,将寒轩围于其中。
宫灯暗淡,照得那青砖碧瓦,秋虫飞扑,只一片凄惶颜色。
入了宫门,见满院各色牡丹,晚丛碧芳,殷红腻绿,氛氲宝檀。然秋风早至,又似多日无人打点,那群芳玉蕊,难免萎败,只恹恹垂首,消瘦摧折,不忍一顾。
一只雕车,正停于院中,甚是华贵。抬眼望去,整座茂苑殿,似与往日不同。定睛而视,自窗看去,只看得殿中,那红妆宝镜,青琐银簧,皆已不再,唯余一座空殿,伴残帘半卷,庭帷空张。
延贵妃携侍女立于轿前,头上一顶簇蕊裁红冠,意态高华,纵面有雨痕,双目泛红,那傲物之态,却不减半分。
寒轩讷然随于密宫之后,行了个大礼,便听得密宫道:“臣等依制,恭送娘娘离宫。”
如此一句,寒轩只大惊失色,微微抬首,余光中见延贵妃那国色姿容,亦生颓意。月华之下,分明见其鬓角,有一缕银丝,才心中大彻。
见延贵妃不加理会,密宫愈发恭敬道:“娘娘数日前便已见华发,却知而不报,本有违宫规。陛下念在娘娘出身贵重,更是于驾前敬奉半生,不忍怪罪,矜宥至今。然祖制不可违,陛下隆恩,晋娘娘为皇贵妃,封号加为佳延,望娘娘安常守份,颐养天年。”
听到此处,延贵妃眼角有珠泪偷垂,苦笑一声:“那便谢主隆恩吧。”
延贵妃转身,目色幽深,觑着寒轩,对密宫淡淡道:“尔等且去门外候着,本宫有三两要紧话,当于领宫大人交代。”
密宫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只谦恭道:“娘娘让臣下为难了。”
“本宫已是将死之人了,烦请大人积德。”延贵妃泠然一句,密宫亦无可多话,缓缓起身,领人退于门边,默然立住。
院中唯剩三人,宫梧殿幄,应凉风而动,广庭秋深,碎虫诉月,一片凄清肃杀。
寒轩跪于砖石之上,一缕寒意漫上膝头,令其那一身瘦骨,微有颓势。更兼心有戚戚,不知那风雨欲来,将如何应对。
“你只当旁人不知么,那郇天阙之母,便是姓磊。”
延贵妃一语如惊雷,只教寒轩面中血色尽失。茫然一刻,寒轩颤颤道:“贵妃牵强附会,我家久居江南,那珵骥王远在西南,绝无半点姻亲往来。况磊氏虽非大姓,亦是宗支不少,族人遍及天下,单凭姓氏,恐难定寒轩罪责。”
“你我心知肚明,你此番高论,骗骗陛下尚可。”延贵妃嗔笑一声,“不想这郇天阙竟是如此神通广大,独出手眼。殿选上着人替身,于本宫宫中瞒天过海,更于府上巧置细作,桩桩件件,做的得心应手,本宫实是不如啊。当日尽防着世家,却不想尚有外臣,虎视眈眈,伺机入局。”
寒轩不意延贵妃已洞悉前情,更只佯言遮掩:“娘娘所言,不过一己之见,臣下只知尽忠,若有得罪,亦自问心无愧。”
延贵妃轻哂道:“此处并无旁人,你不必巧言托词。本宫本无意知会陛下。不过见你如此殚诚竭虑,只想提点一句,此人城府深沉,决绝狠辣,恐非良人。你伴虎而眠,怕是痴心错付,不过为人爪牙,到头来,下场尚不如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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