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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收尽 (雪毅)


青叡深深点头。见蓝泽终是息语,才伴着芝鸢,出穹汉门而去。
秋夜澹荡,寒凝残焰,只照得二人身影颀长,更添凄凉颜色。蓝泽立了良久,终是回身向内,行至寒轩身前。
寒轩怅然道:“终是我对你不住,为助我共成此局,却教你痛失羽翼。”
“将兴大事,你我本无路可退,只恐来日风高浪骤,亦将牵连于他。故送其离宫,倒教我心安。”蓝泽语气如常,“只是不知强牵姻缘,可会教其误了终生。”
“若真二人不谐,待得功成,可再做打算。”寒轩心中暗叹:青叡看芝鸢的眼神,恰如自己看安之,想来此情,必不成梦魇。然心念一转,纵自己痴心尽付,与安之,论亲疏远近,尚不过略强于陌路之人。
见寒轩默默,蓝泽只道:“你亦将出宫,一路多保重。”
寒轩敛容而笑:“娘娘亦善自将息。天阙到了岘山,想那风来之日,必不久矣。”
秋露愈重,蓝泽久立风中,面色有点点苍然,寒轩目送其上辇,自己亦乘车架,匆匆下了御山。
车声上路,绣帘微开,只看一轮皎月,伴淡云疏星,正含羞窥人。耳畔有远钟落叶,征鸿寒鸦,夜中极静,连那桐枝垂露,亦是声声入耳。
山行半晌,终是到了府中。见钺叔正候于庭中,寒轩面色沉定,截然道:“宫中只可暂别十日,此去岘山四百里,不知可否如期归来?”
“王妃放心,途中馆驿已悉数打点妥当,更多备嘉骏,供王妃替换,必是万无一失。”钺叔已在马上,身畔一匹良驹,骨竦筋高,騄耳骅骝。
寒轩目中微有涟漪:“王妃?”
“王爷吩咐过的,此后军中府上,一应称王妃。”
寒轩含辞不语,心下五味杂陈。溪见亦在府中,见此情态,只缓步迎来,为寒轩披了件玄色大大氅,从头到脚,遮得一丝不漏:“宫中若有传召,便称大人偶染时疾,恐妨圣驾,只可避居修养,不便入宫。”
“一切有劳。”寒轩颔首,跃然上马,只随钺叔,自角门奔离。
九衢双阙夜苍苍。城中万籁俱寂,唯有更声点点,近坊府宅,尽闭门扉。策马其间,隐隐听得,那重屋之外,有笙歌阵阵。灯火远近,疑争煊丽,歌韵高低,竞起风尘。寒轩心起波澜,那秦楼歌笑,欢愉声色,到底不如柔柯阁上,那一点柔意在眉。
可那绣幕春深,不过渐渐消逝,眼前唯迢迢路远,长亭短亭。

三四日弹指一挥间,每日行马七八个时辰,寒轩不辞辛苦,马不停蹄,只踏着来路,向那辕门严帐而去。
晴空杳杳,长路悠悠,满目枫落河梁,淡烟衰草。到底不似来时,眼中尽是清夏幽景,沃野葱茏。
行了多日,还有不过二十余里,便是天阙帐中。寒轩却一时停马,要休于馆驿,不欲直入营中。钺叔不敢违逆,合衣睡在外间,由寒轩一人阖门而居,唤了汤浴。
三更刚过,寒轩复整衣冠,欲再启程。二人身驰骏马,如两支锐矢,刺破一片静夜,卷起满径风尘。
为掩人耳目,二人小心自角门入得营中。只见三军严整,旌旗高展,销金帐下,一片剑戟森森。
轻起帘帷,见一盏孤灯之下,那天阙当日温润眉眼,亦生了沧桑。天阙一身戎装,正执卷灯前,鬓角几许乱发,添了消沉之意。
寒轩心头风起,见天阙面中支离,那疑云盘桓,空闺之怨,皆转生不忍,连长日眉目疏冷,亦华为柔意似水。
“天阙。”寒轩切切唤了句,便依依行入帐中,立于天阙身前。
而天阙目中,顷时一扫黯然,如绽春枝,只迎上前去,一把将寒轩揽入怀中。天阙解开寒轩大氅,才见那一身玄色下,有一袭素衣,点点幽兰,生生翠竹,如芙蓉初绽,教其心潮难止。
“是这件幽兰友竹。”天阙唇边笑意难收,低头深长一吻。寒轩不曾闪躲,只沉溺胸怀,一尽相思。
因在营帐,又居山麓,夜来寒起,朔风猎猎,飒飒有声。二人娇声耳语,不过掩于那阵阵金柝与逡巡军士的足音之中。
春潮方退,天阙更生点点倦意,只含笑拥着寒轩,由得那淋漓汗珠,散于秋寒之中。
夜阑人静,寒轩枕于天阙臂上,香汗未消,柔声道:“你羁旅营寨,日渐憔悴了。”
天阙笑道:“我无事。欲成大事,当筚路蓝缕,不畏艰难。况我又非初入营寨,一路告捷,日子不算难过。只是你在宫中可好?”
“好与不好,我此刻都已在你枕畔了。”寒轩慵懒一句,抚过天阙肩头,“勋儿可好?”
“他性情和顺,行止合宜,姐姐甚是喜欢。”
听得天阙一句,寒轩不觉心冷。到底是自己一时脑热,才引得梁勋久处时艰。入宫数月,虽与梁勋偶传鸿书,然其不过寻常之语,并无疑窦。可稍理神思,更忆及延贵妃之语,寒轩不觉愈发齿冷,事态未明,不可轻断。寒轩终是自责,自己凡沉温柔乡里,便乱了神思。持心而论,当日所虑,或真一语中的。
额汗微收,面中春红亦散,寒轩转过身去,背对天阙:“尸首……是如何回府的……”
天阙脸上亦染霜色,长叹一句:“光天化日,曝于府门。”
寒轩迟疑一刻,只小心道:“我入宫数月,听陛下与熙氏口风,似非其二人所为。”
天阙一时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道:“父王已去,三军既出,不可回头。你即探得如此,便无须深究了。”
寒轩却愈发犹豫,终还是问出了口:“天阙,若你父王未出此事,你当以何出兵?”
天阙不意寒轩此问,只道:“父王若得平安归来,我又何须出兵?”
寒轩亦沉默良久,才幽幽一句:“天阙,人云‘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天阙眸光一暗,温言道:“寒轩,许是你入宫日久,连日定计成谋,落得杯弓蛇影,多疑多思了。”
方欲搂紧寒轩,却不想寒轩轻轻挣开,哀哀一句:“但你到底,是为了‘大事’,将我舍了出去。”
寒轩下床,细细穿戴整齐。天阙看寒轩那一抹清影,略有诧异,只慵然起身,坐于榻边。
“陛下遣珩骍王妻子为质,命其领京畿十五万人马击你于漩水。熙氏已倒,其好大喜功,又生掣肘,你做好筹谋便是。”
“思澄平老成持重,身经百战,我意下令其正面击杀,再遣萧遇,领精骑突袭,烧其粮草,断其后路。”
“军中之事,我不敢置喙,只想提醒你一句,思澄平老奸巨猾,你亦要当留心。”
见寒轩面若秋霜,又言及近臣,天阙眉间忽生云翳:“何出此言?”
寒轩不欲将那日思澄平上月如阁之事道出,怕自己多疑生事,反陷郡主于不义,便道:“正是用人之际,你此时可引而不发,只暗中留意便是。观人心术,度其秉性,我怕其一旦功勋卓著,则忘乎所以,将遗患于来日。”
天阙起身披衣,看得残灯之下,寒轩眸光惨淡,愁肠暗生,不觉心软,便道:“我信你,我自会留心。”
长夜已尽,晓□□起。二人默然一刻,只待得红日喷薄而出,普照大地,营帐之上,顷刻一片明亮。
此一刹那间,二人却大惊失色:晨光甫照,营帐之上立时印出一个人影,躬身伏于门边。那日影一出,此人似知暴露无遗,便慌忙逃窜而去。
天阙一跃而起,抽出青霜宝剑,便冲向门边。寒轩亦自案几之上,取一把短匕,随在天阙身后,上前一看分明。
无奈那人身如狡兔,待天阙撩帘出帐,早已踪迹全无。不过看得那万千营帐,密密麻麻,往来军士,亦是如常行事,寒轩心头一沉,自知此事,只得石沉大海。
天阙面色凝然,悻悻而归,寒轩心惊不止,惊惶一句:“许是宫里人。”
见天阙不语,便知其亦是默认。寒轩便旋身而去,利落整装,将那一身素衣,掩于一身玄色之下。
“这样便要走么?”天阙目中,竟生点滴晶莹。
寒轩背对天阙,过了片刻,方道:“‘多愿与君分杯水,何惧凉夜长抵眉。’你当日所作,尚余两句,只怕你再未曾想过吧。”
天阙不知应对,只定定望着寒轩,殷殷唤了句:“寒轩……”
“无妨。”寒轩面如止水,行事如风,挑帘出帐,不过利落一句:“珍重。”

自出营寨,寒轩复由钺叔相伴,绝尘而去。
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只看得那秋野疏芜,残菊枯篠,横江苍茫,霜荻满洲。景致如旧,却不似来时心境。见寒雁独飞,暮云垂天,寒轩不觉心起孤凉。
忽而忆起安之,不知此两句残诗,他会如何答对。
满心怅然,复行三四日,才到得京中。一座磊宅,不过寂寞空庭,桐叶尽落,只可小楼枯坐,聊伴候虫。脑中是那一汪秋水,倒影云天,可如今已是故人书断,寥落孤鸿。
枝雨悄入阁中,见寒轩神色,便怯怯道:“大人,该入宫了。”
寒轩长叹一声,由其更衣匀面,正冠束带。更淡扫铅华,以掩风尘仆仆之态。
入得宫中,见溪见早候于穹汉门旁,待寒轩落轿,便一路相随,向德驰殿去。
“宫中一向可好?”
“宫里并无大事,只是内臣中,略有波澜。”
寒轩眉目微凝,问道:“修嫔亦未曾发难?”
“不过几句酸言醋语,到底是后继无力,陛下仍多宿于昀嫔处,多日醉眼寻欢。倒是修嫔宫中死了个宫人,报是身染疫症,连夜便处置干净。我翌日入宫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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