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嬉醉轩归来,寒轩不过累于寻常公务,一日无话。再见青叡时,已是入夜时分。
暮色迟迟,残阳似血。寒鸦啼晚,彤云孤飞。
于这夕阳斜照中,寒轩正于宇禁阁内掌钥放行。入宫日久,寒轩再不避讳,一旁青叡持承盘,上有只只锁钥,皆刻有名号。殿中宫人肃穆立着,不敢看寒轩,寒轩自知其羞涩,便亦面无波澜,将那枷锁一一打开。
再见人私隐,寒轩已无遐思。不过忆及《道德经》中一句“精之至也”,纵有欲态,亦是人之常情。自己未可超凡脱俗,怎可指摘旁人。
可纵面如止水,心下却时常想起,那夜柔柯阁中,天阙缱绻柔情。
待得事毕,宫人们复束紧衣戴,纷纷轻快而去。寒轩踱出阁中,暮色唯剩一抹暗红,照得其面色更见青白。才行几步,寒轩便力有不支,只扶了枝雨,倚在廊下,扶额闭目。
青叡见此,上前关顾道:“大人无事吧?”
寒轩强撑精神,有气无力道:“陛下今夜要在昀嫔娘娘处宴饮,嬉醉轩内本座尚未打点,却偶染时气,身有不适,青叡你于本座身边行事已非朝夕,本座信得过你。你且先去照应,待本座稍安,便去嬉醉轩复命。”言罢便将手中锁匙,放入青叡手中。
青叡答了句“是”,由得枝雨扶寒轩向领宫司去。宇禁阁前,青叡静立良久,步履凝滞,迟疑观望须臾,却终是入了阁去。
青叡不知,寒轩未曾走远,正于无人处,将此看了个分明。
枝雨不解,低低问寒轩:“大人这是……”
“由得他去,只当我还其父一个人情,亦是助我成事。”寒轩淡淡道,“只不想那暖香奇巧,竟如此厉害。”
二人有意避开青叡,向北苑漫行一刻。见月出东山,才缓缓向嬉醉轩去。
月高罗幕卷,风度锦屏开。清秋良夜,澄景芳筵,席上玉壶清酿,觥筹交错,殿中短歌高弦,凤管鹍音。更有君王粉黛,欢颜谈笑,一片融融之景。
酒过多巡,时入三更。除蓝泽外,多有宫中宠妾相伴。皇帝酒意正欢,不慎将手中酒盏打碎。蓝泽一手扶住皇帝,一边对芝鸢道:“陛下今日尽兴,库中有一琉璃秋烟杯,乃珽骓王所进,且速速取来。”
芝鸢颔首径去,寒轩掩袖独酌,余光里,见身旁青叡,亦避人颜色,悄然出了殿阁。
翠幕银灯外,蛩声渐息,露苔烟树前,寒轩睨立檐下,只看那两抹清影,转回廊而去,隐于夜色之中。
寒轩蹑足紧跟其后,入了后院,见有门半掩,门内隐隐有人声。
一人声有惧色,悚然道:“你意欲何为?”
另一人迟迟道:“你曾说过,不想再有桎梏,故我拿了钥匙来。”
“我何曾要你如此?”那厢焦急道,“你可知,私窃锁匙,若为人所查,你我皆是重罪。你休要陷我于不义。”
“岂非你留那玉佩,约我夜半前来?”
“那玉佩尚在我房中,你休要巧言诬赖。”
这边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才道:“可我钟情于你,想与你一同去了枷锁,过些自由自在的日子……”
“大人放手!大人……”
听得暗暗呼号,寒轩便推门而入,面若寒霜。而眼前二人,只大惊失色,僵于原地,片刻才回神,一把跪于寒轩身前。
芝鸢衣衫凌乱,面有清光。而青叡满面红潮,额汗涔涔。门半开着,一束月华而下,只将寒轩身影,照得森寒几分。
“青叡,枉我对你如此信任。”寒轩淡淡道,比之怒上眉睫,更另二人胆寒。
青叡久久不能言,有清风乍起,只激得其脑中一震,六神归位,终是挤出一句:“今日大错,尽是臣下一人之过,芝鸢不过为臣下所胁,实属无辜,望大人明察。”
“所幸是为本座撞见,否则不知你二人,将葬身何处了。”
寒轩徐徐一句,二人如逢大赦,芝鸢一味垂泪,青叡只恳切道:“谢大人宽宏大量,臣下日后定赴汤蹈火,报大人隆恩。”
寒轩不置可否道:“把东西锁好,将锁匙还给本座。”
二人略整衣冠,立于寒轩身前,寒轩见二人面色苍白,芝鸢皓腕之上,尚有点点青紫,只语重心长道:“你若有心,可私呈本座,本座来日可回了昀嫔娘娘,将其指婚。你罔顾恩义,私偷锁匙,意欲轻薄,便是将你二人,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何必来日再去回了昀嫔,不如本宫今日指了便好。”听得门外一声轻笑,三人皆是大骇,寒轩回首,只见修嫔摇曳生姿,面有嗔笑,款款而来。
“不想娘娘亦有雅兴,来这后堂一探。”寒轩面色如常,未有行礼,大有背水一战之势。
“领宫闲听壁脚,如此乐事,本宫怎能不相随,谁知做了黄雀在后,听了这许多奇闻逸事。”修嫔笑意愈盛,哂道,“却不知领宫如此厉害,如此秽乱不轨之事,被您三言两语,竟遮掩过去。如此看来,这宫中尚不知有多少腌臜污秽,被你磊寒轩做了顺水人情。”
“娘娘言重。宫人惫懒,臣下训诫宫人,怎成苟且之事?”
“领宫这点硬气,还是好生收着吧。昀嫔宫中掌事与领宫手下授受成奸,大人若不信,不妨搜身检视,看看其身上,可有定情之物?”修嫔眸中精光一转,复看向寒轩,“更是领宫大人,您随身带着一个侍婢身上锁匙,亦不知合不合规矩?”
青叡听得修嫔此语,一把扑于其脚边,冷汗如雨,切切道:“请娘娘高抬贵手,臣下愿自领责罚,还请娘娘勿要迁怒旁人。”
修嫔气焰更胜:“自己色胆包天,此刻还装什么忠孝义士?你定是难逃一死,还顾得上旁人?”
“到底是何事,要修嫔在此发落?”
此时一语传来,连修嫔亦变了颜色。
只见身后蓝泽挽着皇帝,缓缓行到近前。
寒轩见此,方转了面孔,一脸凄然,跪于地上:“臣下治宫不严,以致今日大错,还请陛下降罪。”
蓝泽一见,亦是附和,楚楚跪于一边:“臣下亦管束无方,德行有亏,请陛下责罚。”
青叡更是捣头不已:“罪臣一人之过,自请下九幽柱,永世不得翻身。还望陛下明鉴,不至大人与娘娘无辜受连。”
皇帝面色深沉,不发一语。醉眼之中,了无明波。
修嫔见皇帝不语,便厉声道:“此二人于此偷欢,私盗锁钥,互通信物,实属大逆不道。而领宫意欲包庇,为其遮掩,如此胆大妄为,欺君罔上,陛下定不可轻纵。”
皇帝终是开口,喃喃问:“领宫,你为何不秉公处置,反倒欲狡饰遮掩?”
寒轩稍定心神,只定定道:“臣下不忍。”
“不忍?”
“臣下并非不忍二人性命,而是不忍此情。”
言及此,修嫔抢言一句:“领宫大人真是厉害,如此□□背德之事,大人却装点藻饰,好似龌龊竟成了风月。”
寒轩未有理会,只复垂首道:“臣下今夜来嬉醉堂前,途经过不关阁。不觉心下感喟,险难自持。”
修嫔又想出言激辩,而皇帝眼光一横,只将其生生止住,口中淡淡道:“你且说来。”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世间最难得,不过是‘有情’二字。陛下对源妃用情至深,一座不关阁便是见证。奈何不关阁尚在,佳人却已玉殒。陛下追慕至今,自知情到浓时,宫规戒律早顾不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陛下是过来人,身感其苦。况其二人未曾媾和于禁内,不过想身无桎梏,自在而去罢了。到底不过是个私逃出宫之罪,不至秽乱宫闱,只得处死。”
皇帝默默良久,面色疏淡,于清晖之下,那点点酡红,都成哀影。
“不是源妃,是源德皇后。”
众人立时明了其中轻重。
寒轩心有喜色,便乘胜追击道:“臣下愿以领宫一职,换二人性命。还请陛下放过二人,亦是放过此情。”
皇帝沉吟一刻,缓缓道:“既是犯了宫规,若非宫中之人,便是无妨。二人即贬为庶人,逐出宫禁吧。此情本就不关风月,便更是不关何处风月了。”
青叡只连连叩首,高呼“圣恩浩荡”。而身后芝鸢,虽未言语,亦是盈盈而拜。
见时局突转,修嫔颇有不甘,复软语一句:“领宫总是有失的。”
蓝泽上前,轻挽住皇帝臂膀,眉目含情,娇声道:“陛下可愿听臣妾一言?”
皇帝见其娇痴,便亦笑道:“你且说来。”
“大人今日宽纵,若不领罚,恐难立威,来日宫人群起效仿,愈加放肆,必祸及国政。今日之事,宜小惩大戒,且罚领宫半年俸禄,闭门斋戒苦修十日吧。”
“便如此吧。”皇帝浅淡一句,则转身离去。
良宵秋月,皇帝未回席上,只踽踽一人,归于在德池殿独睡。
或许此恨,正如风月,万古常在。
第15章 暖帐
玉轮飞碧落,银幕换层城。
自皇帝归于德驰殿,寒轩与蓝泽二人,便同至穹汉门,欲送二人离宫。
小庭人静,玉人相对,风露微冷,更教素娥恨生。桂影之下,醺脸醉红尚在,髻鬟还偏,奈何仙梦难留,唯剩云水萧寒。
蓝泽与芝鸢执手垂泪:“此事终因那枚玉佩而起,是本宫对不住你。本宫多年郁郁,方要起势,你却要走了。”
芝鸢凝噎不语,只略摇摇头。
寒轩立于几步之遥,青叡满面颓然,立于其畔。寒轩不动声色,不过浅浅道了句:“要记得对他好。”
相似小说推荐
-
老凤初鸣之从良 (九和豆浆) 晋江2019-05-05完结观看顺序:从良——野骋——无忧——祸国《从良》仅为试读...
-
小温侯 (喵晚晚) 晋江2019-05-06完结唐书恒想不通,只是随便下个墓而已,怎么就魂穿了呢?!一个人还不够,还带上个德国留学生Karen一...